《中国作家》开设“新大众文艺”栏目，推出李文丽的《我希望的生活（外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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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的生活

（外六篇）

李文丽

编者按

新大众文艺在蓬勃发展。为使理论研讨更加深入，本刊在文学版特别开设“新大众文艺”栏目刊发新大众文艺作品。本期推出家政工李文丽的《我希望的生活》等一组作品，同时刊出范雨素的印象记、张慧瑜的评论。在李文丽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她个人的经验、情感与生活世界，也可以看到更具普遍性的中国经验，以及一种更接地气的表达方式。

作者简介

李文丽，家政工，工友文学小组成员，甘肃省平凉市作家协会会员。从2018年至2024年创作20多万字文稿，四百多幅画，在文学小组内部印刷成文集《梦雨的世界》。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NOWNESS》《LEAP艺术界》《单读》，海外《亚洲工人故事》等。参加超级演说家、澳门文学节、上海腾讯新闻举办“从她说起”女性成长分享会等，接受央视新闻频道及《中国妇女报》《农民日报》《新甘肃》等媒体采访报道。2025年6月，由读者出版社出版纪实散文集《我在北京做家政》。

家政人的一天

大家好，我叫李文丽，今年五十六岁。我是一个爱做梦的家政女工。提起干家政做保姆，别人都会说：“当保姆不就领个娃、做个饭、洗个衣服、买个菜吗？是个女人都会干，又容易又挣钱，还挣很多钱！”可是只要干过家政的人，都知道这个看似没有技术含量、没有数字数据、没有高科技的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

在快节奏的大城市，时间对每个人都弥足珍贵。作为家政人的我们，更是每天跟时间争分夺秒。尤其是雇主家里有上班的人、有上学的孩子或者需要照顾的老人，更是让我们感觉跟不上时间的步伐。我们每天在厨房、卧室、客厅、卫生间里来来回回地穿梭着，尽心尽力，细心呵护、照顾着年迈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顾不上看一眼外面的风景，更不敢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只有忙完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对着黑夜，才敢放下心来任思绪自由翱翔，做最真实的自己。

“外卖诗人”王计兵在他的诗里写道：“赶时间的人/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捶击大地/在这人间不断地淬火……”

而我觉得作为家政工的生活，则是：“从厨房里赶出美味/卧室里赶出整洁/卫生间赶出香味/干家政的人像钟表里没有安装暂停键的秒针/用双脚双手和全部的感官/去触摸所在环境里的每一寸空间/照护着每一个需要呵护的生命/不能停歇无限循环着……”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在一个雇主家里做家政，他们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六岁男孩是小学生，一个女孩才十一个月。去他们家之前，因为开的工资不高，雇主便和我说，去了只让我做饭干家务，以及辅助姥姥带小宝儿，大孩子的事绝对不让我管。可是到他家之后，不但所有的事情包给了我，大孩子的事也都让我管。

早上五点多，我就得起床，做好全家人的早餐。早餐往往是熬粥、蒸包子或者烙饼子，再弄两三个菜，煮些鸡蛋。蒸包子就得晚上提前把馅弄好了，要不早上就来不及。

做好早餐，先去把大宝叫起来，给他穿衣，帮助他洗漱完，再照顾他吃完饭送他去学校。学校虽然离得不远，但有时候孩子特别磨叽：早上不肯起床，穿衣服不让穿，洗漱也不好好配合。眼看时间来不及了，急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在路上使劲地蹬自行车赶着送他上学。

送完大宝回来，我又得把宝爸宝妈的早餐端出来给他们吃。等他们吃完去上班了，我再去收拾他们和大宝的卧室以及卫生间的卫生——叠被子，整理床铺，清洁桌面、地面和盥洗盆等，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泡进盆子里。

宝爸宝妈对我特别客气，只是看起来都特别忙。只要在家里，总是看到他们不是打电话就是在回信息。他们的饭菜要端到跟前，需要的东西要放在面前，就连他们每天换下来的衣服，也是简单地说声“手洗”，再带两个“谢谢”。他们匆匆忙忙地吃饭，匆匆忙忙地出门，总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说别的，或多看一眼我。

等宝爸宝妈出门，我还没弄好这些，小宝和姥姥也起来了。姥姥喊我给宝宝换尿不湿，清洗小屁股，再给宝宝喝点温水，冲上两百毫升奶粉给她喝了，抱她去洗脸刷牙抹香香。十一个多月的宝宝，还不会走路，却一直踢蹬着两条胖乎乎的小腿儿，哼哼唧唧的要下地走路。

姥姥洗漱完毕在餐厅吃早餐，我就弯腰扶着小宝在地上走来走去。宝宝兴奋且使劲地迈着小腿，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开心得又叫又笑的。

姥姥说：“别让她走得太厉害了，会把腿走疼的！快抱起来。”我要抱宝宝起来，可是宝宝的脚虽然走不稳当，却像有吸铁石吸住地板一样，就是不让我抱她起来。无奈我只能又扶着她在地上走，直到姥姥吃完给宝宝端来我蒸好的鸡蛋羹，喂了她一口，她才愿意让我抱起来。

给宝宝喂完鸡蛋羹和小包子，趁姥姥抱着她去客厅里玩，我赶紧两口喝完了粥，边吃包子边收拾碗筷，清理灶台整理厨房。大致收拾完厨房卫生，又去收拾姥姥和宝宝的卧室。

雇主家有一百多平方米，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再加一个书房。宝爸宝妈住主卧，姥姥和小宝住次卧，大宝住书房，我在客厅的阳台上搭个小床，帘子一拉，就是我的卧室。

收拾完卧室和客厅的卫生，洗完所有的衣服，姥姥又让我和她一起带小宝下楼玩。我收拾好小宝外出的所需物品，水壶、零食、玩具、卫生纸和湿纸巾，给宝宝换好衣服，把腰凳绑在我腰上，把宝宝放上来。姥姥在后面推着婴儿车，我在前面带着宝宝出了门。婴儿车其实是用来推菜的，这个阶段的宝宝不愿意坐婴儿车。

我们下楼溜一圈，二十多斤的宝宝坐在腰凳上，后背贴着我的前胸，欢快地踢蹬着两腿。我一手拿着扇子给宝宝扇着蚊子，一手拿着小水壶随时给她喝水，嘴里还要不停地跟她说话，让她认识看到的所有事物。

走了一圈来到了超市，我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头发上的汗滴和脸上的汗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流进眼睛里嘴巴里。在超市里走走看看转几圈，身上的汗被里面的空调吹了个干干净净。怕宝宝着凉，我又赶紧给她披上薄外套。

转转看看，姥姥挑挑拣拣买点菜，就到了做午饭的时候了。不买菜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宝宝在小区里面玩。宝宝不玩别的，就喜欢下地走路。她执拗地把小身体从我的怀抱里挣脱，使出吃奶的劲，一直往下溜，直到把她的脚挨到地上。姥姥腰不好，不能抱宝宝，也不能弯腰，更不能使大劲，我就一直弯腰扶着宝宝学走路。

中午我做好姥姥和我的饭菜，宝宝的辅食宝妈给我列了清单，贴在冰箱门上。每天三顿饭每天不重样，包括食材营养搭配，宝妈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宝宝的小灶具、小碗筷以及她的罩衣餐椅，每次吃完饭都得及时清洁和消毒。

午饭做好后姥姥先吃，我要喂宝宝吃，等宝宝边玩边吃完时，我的饭菜早凉了。幸亏大宝中午不回家吃饭，要不然我更不知道时间该怎么来安排。小宝吃完饭，姥姥带她睡午觉，我洗涮完毕再去洗宝宝的餐衣和出去时穿过的衣服，还得把她玩过的玩具擦洗并消毒。姥姥说，小宝宝免疫力低，她穿的、吃的、用的都得天天仔细清洁消毒，宝宝才不容易得病。不仅仅是小宝宝，家里每个成员的用品，都得及时清洁消毒，吃的饭菜更不能马马虎虎，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城里人讲卫生，不像你们农村人！”末了姥姥总是用这一句结束。

收拾完这些，给宝宝冲点奶粉喝上，看姥姥和她睡床上了，我也感觉很累了想要躺一会儿，但宝妈发信息给我说，让我去对面小区拿她给宝宝买的水果，拿回来仔细清洗后宝宝起来了给她吃。再顺便去快递驿站取回快递，并拆去包装消完毒再拿进卧室放好。或者发信息让我去帮她送东西或者寄快递，完了总是很客气地说声“谢谢”。

等我做完这些，宝宝和姥姥醒来了。给宝宝换好尿不湿，喝完水陪她玩一会儿再给她吃完水果，又该带着去楼下玩了。下了楼，宝宝看到别的小朋友骑车她也要骑，看到人家跑她也要跑，看到人家吃零食她也要吃。姥姥疼爱宝宝，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她吩咐我扶着宝宝走路，扶着宝宝骑车，拿零食出来和小朋友们换着吃。那时候我真恨我自己长得太高，要是低一点，腰就不会弯得这么厉害；腿要是短一点儿，也不至于这么酸乏。

在宝宝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吃零食，一会儿扶走路，一会儿要爬楼梯的来来回回中，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下午四点多。接大宝的时间到了，我带小宝回到家，姥姥带着她玩，我又骑自行车去接大宝。

接大宝的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让我的心一直悬着提着。坐在后面的大宝一会儿喊骑得太慢了，一会儿用手捶我的后背，嫌我不越过他同学的爸爸骑到前面去。我不能按照他说的去做，他就打我踢我挠我。这种时候我都是带着笑，哄劝着他，用手伸到后面揽着他。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这么小的孩子，为了安全起见，真是磨得人嘴皮子都疼。

回到家里大宝和小宝、姥姥一起玩，我又赶紧去做晚饭。六点多爸爸妈妈准时回家，晚饭多数是米饭炒菜，偶尔吃顿手擀面。我都是先给小宝做好辅食，让姥姥给她喂，我再洗菜切菜炒大人们的菜。小宝一天三顿奶三顿饭，每次喝完奶，给奶瓶清洗消毒；辅食要营养搭配，还要软烂易消化。两个孩子的水果也不能少吃，大人的饭菜也是不能做多，不浪费，也不能让人吃不饱。饭菜做得要看着顺眼，别让人看着没食欲。饭后的水果也得洗干净，切好端到每个房间里去。用过的餐具，也都要仔细清洗，严格消毒再放回原位。

吃完晚饭，妈妈和小宝玩一会儿，我洗涮锅碗瓢盆。然后，爸爸辅导大宝的作业，妈妈要在电脑上或手机上忙别的，姥姥要去追电视剧，我就得带小宝在客厅里玩。有时候小宝会闹着去找妈妈，妈妈听到小宝的声音就会嫌我没管好她，影响大宝做作业，也影响她在忙。那个时候，我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小宝不要吵闹，不要去找妈妈。我抱着她小声唱歌，给她讲故事、读绘本，抱着她走舞步，可这小小的聪明宝宝好像能嗅得到妈妈的味道，稳住她一会儿时间，她就要吵闹着，执拗地去找一天没见的妈妈。

等他们都忙完了，我给小宝洗完澡，喝完奶粉，换上睡衣垫上尿不湿，哄小宝睡下。把他们洗完澡换下的衣服洗完晾上，把大宝小宝玩过的玩具擦洗后消完毒，归类放好。把大宝的书包整理好，把他明天要穿的衣服鞋子找出来，鞋子刷干净。再把厨房里明天早上要做早餐的菜，该准备的准备好，把分类的垃圾带到楼下，投进不同的垃圾桶。等我上楼回屋，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我给黏糊糊的身体匆匆洗个澡，拉上帘子，躺在阳台上的小铁床上，伸伸酸痛的腰背，揉揉肿胀的手指，捏捏发困的两腿，看看窗外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虽然我已累得一动都不想动了，可我还是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打开文档，又把这重复、繁琐、疲惫的一天像记流水账一样记录下来。此刻，仿佛那颗悬了一天的心，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压抑憋屈了一整天的毛细血管，在这些流水账般的倾泻中，心情放松、神经松弛，整个魂魄已离开这行尸走肉之躯，从窗口飞出去，穿越时空，迎着夏日夜空的星辰，碰撞交织着，自由翱翔。

困在笼中的兔子

早上吃过早餐，我正在厨房里涮碗筷，雇主送孩子去幼儿园回来了。她手里提着电动车上的罩子，进门就扔到地上。

“风太大了！咱家电动车都吹倒了！我没管，反正今天还有大风。你先把这洗洗，脏死了！完了你去把电动车扶起来。”说着她便进卧室化妆准备去上班了。

我听到她说这话，一点也不惊讶。客厅里卧室里的地上，孩子到处扔的玩具她都绕着走过去不捡一下，她化妆过的瓶瓶罐罐都不舍得力气搁回原位去，那么沉重的电动车她怎么会去管呢？

昨晚风确实是大得离谱，我住的那个屋子，是雇主家紧挨着厨房又正对着大门口的小杂物间，后来腾出一个刚够安一张小床的地方，又安了个简易推拉门，除了能放下一块地砖大小面积的床头柜，再没有容纳别的东西的空余。门一推开就只能一屁股坐在床上，关门还得抬起腿的那种小屋子。屋子里有一个小窗户，相隔一米的距离，就是三单元楼的土红色砖墙面，打开窗只能看到墙，别的啥也看不到。那张小窗还关不严实，冬天的时候风总是呜呜地灌进来。我盖了三床被子还经常冻得睡不着，漏风处用胶带贴了好几层，还觉得有风进来。昨晚上也是，风像魔鬼一样，发出各种声音，吵得我就是睡不踏实，早上起来，感觉嘴里好多灰。

“你说可笑不？刚才我上楼时那个长得特别丑的保洁，就是打扫咱楼层的那个。”我正在清理兔子的住所——一个高一米六多、宽约一米五、有三层隔档的粉色铁笼子，雇主边拿着镜子涂口红，边和我说话，“她都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了，连地下室的电梯都不会按！还听她跟别人说不给她涨工资就不干了。长那么丑，不知道她是最次的一个人吗？有人用她就不错了，还要求高得很！”雇主嘎嘎地笑着，在大镜子前前后左右地照着，让我看看她瘦了没有。我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又机械地回复了雇主一句：“好看！很美！”

看着雇主蹬上高跟鞋挎着小包出了门，我不禁又咂摸着她刚才说的话来。我不得不佩服这个雇主，说出来的话总是让我耳目一新。记得上次还听她说过她亲戚家找了个保姆，刚来时总是不听亲戚家的安排，在她亲戚一段时间的调教下，变得“又听话又温顺”。后来那保姆在她亲戚家干了好多年，一直都没有涨工资。“干啥事都得想着划不划算，人家找她这么大年龄的，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就像我给孩子买的那些小车啊玩具啊，后来用不上我都卖成钱了。”这是雇主对我说的。

我是去年八月份到这家的，是经认识的好姐妹介绍的。姐妹说让我自己去看看，合适就去，不合适就别去。

那天我和雇主见面的时候，雇主说她家的活不多，就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然后做个饭收拾一下屋子。还说家里一般就她和小女儿两个人，老公不经常回家，大女儿在国外读书。我一听挺好的，工资虽然没有之前带小孩的那家高，但只要活少事不多就行，而且还有单独的房间可以住，于是我就开开心心地来上班了。

到雇主家干了一个礼拜后，我才知道她家的活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简单。那天早上我去的时候，雇主家四个人都在家。我按雇主的吩咐熬了粥，做了葱油饼，拌了两个凉菜，煮了茶叶蛋。大姑娘不吃，小姑娘也不吃。两个都去吃从客厅冰箱里拿出来的零食——原来她家有两个冰箱。

收拾屋子的时候，我才看到客厅挨着窗户的地方放着一个粉色的大铁笼子，里面像楼房一样被粉色的小楼梯和挡板隔成三层。最上层一边放着有饲料的铁盒子，一边放着垫着隔尿垫的屎盆子；二层放着一个粉色玩具球球；一层挂着一个粉色小小饮水机，一只黑色且肥胖的大兔子在里面蹿上跳下。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怎么还养着兔子啊？楼房里怎么能养兔子呢？味儿挺大的呢。”

“我们这都养了一年多了，因为孩子喜欢就养了。没事，兔子不费事，只要天天收拾干净就没有味道。”雇主慢悠悠地说。

我再没作声，想着这些事可能都是雇主他们自己在弄吧，便去干别的活儿去了。一会儿，我果然看到孩子爸爸把兔子拉的尿屎都收拾好了，还给兔子喂了饲料和水。我擦地的时候看了那饲料一眼，全是进口的东西。

刚来那几天，孩子妈妈早上吃过饭就去上班，爸爸离家远，一般周末才回来住几天。十八岁的大姑娘睡到中午才起来，起来化化妆打扮一下就去外面吃饭了，直到晚上睡觉时才回来，那时正好是暑假期间，听说到下个月就去国外了。小的孩子六岁多了，早上妈妈送她去幼儿园，下午四点由我再去接回来。白天他们走了，我就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准备下晚饭的材料，到四点再把孩子接回来陪她玩到妈妈回来，再去做晚饭。

干了一周多时间，雇主不再对我像刚来那几天那么客气了。早上起来，她们的被子枕头胡乱地扔着，晚上换下的衣服里子翻了出来，床上地上放着喝过牛奶饮料的杯子，在床头柜上、卫生间的盥洗台上，大人孩子的发夹、皮筋到处都有。还有兔子的吃喝拉撒都是我的活，随时都得收拾干净，屋子里不能有气味；她们娘仨每天换一身衣服都要求手洗，袜子鞋子每天换下来都得及时清洗；那个大姑娘和她妈妈一样，自己的内衣袜子也不洗，她一会儿喝咖啡，一会儿喝茶水，一会儿喝牛奶，喝完的杯子都叫我拿去涮；每天下午她出门时洗完澡，站在大镜子前换衣服，一会儿换下一堆，喊我拿去手洗。

有天我在接孩子的路上拿出手机看时间，看到有陌生人发信息要求加我微信。我着急接孩子就没管，结果一会儿雇主给我打电话来说，让我把那个微信赶快加上，是在外面玩的大姑娘有事找我。我心里忐忑着，猜不到中午冷着脸跟我说话、嫌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和烤肉片太淡，又让我把刚脱下的内衣拿去手洗的大姑娘这才刚出去一会儿，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

我就加上了大姑娘的微信。大姑娘接着连发好几条语音，吩咐我赶紧回家把她昨天快递来的衣服打包退货，再把她的一件连衣裙装袋子里放好，马上会有闪送员上门取件快递给她，她急等着穿。连着发来的还有取件码和衣服的照片。我看了不禁想起要退货的那件衣服，不就是昨天她穿了一天、晚上脱下让我洗的那件吗？早上刚洗了还晾在衣架上呢，这也能退货吗？可大姑娘连着催我先让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让我赶紧上楼去拿东西，因为快递员已经到了。

那天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把大姑娘的事办完，雇主又发语音让去对面的小区里拿她预订的水果和海鲜。“超市里的不新鲜，不好吃！”末了她吩咐我，让我把水果拿回来清洗干净、切好了用保鲜膜包好，一会儿她下班回来了要吃。

我每天下午把小姑娘四点多接回家，家里摆着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玩具，小姑娘自己一个人不玩，也不愿意去楼下和小朋友们玩，就让我陪着她一起玩。上厕所也不去卫生间，就在客厅里放着的小马桶里大小便，完了我还要给她擦屁股，再端去倒卫生间马桶里。这小姑娘的脾气不好，经常对着我大喊大叫的。她妈妈六点多下班，在外面做一个小时的瑜伽，回到家就八点多了。等她回来我才能抽开身去做饭，吃完饭收拾完已经九点多快十点了。

雇主家人都爱吃海鲜类的，孩子也爱吃。每周都要买至少两次的海鲜和鱼，那些被杀了还在手心里动个不停的生命，总是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本来就不喜欢吃海鲜，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我，看着餐桌上被自己下狠心亲手弄死的鱼们虾们，我哪能吃得下去一口？还好雇主家的大人孩子都不等我上桌吃饭，那些死不瞑目的海鲜，早已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堆躯壳，放在餐桌上等着我去收拾。

忙碌一天的我洗涮完毕，想着终于可以去小屋里躺着休息了，可雇主又喊我洗水果削水果端出来给她们吃。大姑娘吩咐我洗咖啡杯，再给她热杯牛奶；小姑娘换了几件裙子都扔在地上，鞋子袜子随手扔得到处都是。她一会儿拉尿一会儿吃东西，不停地喊着“阿姨”。妈妈捧着手机躺在沙发上追剧，地上的玩具到处都是，让人没法下脚。这会儿她们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早上大的不起来，小的哭哭啼啼不给看动画片就不穿衣服，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到幼儿园的。晚上有时我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那孩子会突然从外面冲进来，跳到我的身上，吓得我心突突地跳，一下子没有了睡意。有时我在厨房里做饭，孩子会跑过来大声喊：“你给我过来过来！”不管我拿着铲子在炒菜，还是手伸在面盆里，非得拽着我去陪她玩。我是真佩服雇主的脾气，对孩子一句重话也不说。每次饭做好了孩子却不吃，她妈妈就让我重新做，做好了她也不好好吃，就吃那一袋袋的零食，她妈妈从来不说她一句。

有次吃饭的时候，大姑娘在外国给她妈妈发来了视频，说她买了一辆车，在外面不小心撞坏了车头。我听后把正要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我想妈妈肯定会焦急地问：“人伤着没？怎么那么不小心！”结果妈妈嚼完了嘴里的菜，笑眯眯地对女儿说：“我让你买辆便宜点的车你不听，质量好的车撞不出多大的毛病，保险公司也不会给你赔付的。”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孩子小时候的事，想起他们五六岁的时候就得帮着大人干活，不干活也要大的领着小的，领不好还要挨打挨骂。他们上学的时候想要一辆自行车都要大人带着精挑细选，用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价钱买回来。有时候他们骑车摔坏了车子，回家总要挨脾气暴躁的爸爸一顿揍。

我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儿，总是没有时间去仔细照顾孩子们。就在时间匆忙溜走时，孩子们都在不经意间长大了。每每抱着雇主家的孩子，细心照顾他们的时候，看着雇主对孩子的宠爱，我的心里总有许多的亏欠和愧疚。

我本来想下户再去找一个工作，可偏偏这个时候疫情严重了，到处都有被感染的人，许多人出不了小区，许多人去不了单位，他们就在家里上起了班。孩子也去不了幼儿园，天天待在家里。那些日子，我和许多家政姐妹一样，每天都干着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的活儿：往往是一家几口人，每人一个时间段吃饭，每人一个口味；人多，卫生也搞不干净。我像安了滚轴的陀螺，不停地在厨房、卧室、客厅和卫生间里旋转着，还要时不时地应付快六岁孩子的刁难。稍微松懈下来，不是下楼拿快递就是按照雇主随时想起来的、突然想吃的饭菜再下楼去买材料，回来再按雇主说的方法去做。几乎每天雇主都会发链接给我，让我学习新的菜谱食谱，还有他们吃的水果零食，都要一一经过我这双啥都摸过的手。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些灰暗的日子，总算能像以前一样每周休息一天，出去和姐妹们玩了。可当我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一进门看到雇主家堆放在门口的垃圾，洗碗池里凝固着饭渣汤汁的一大摞碗筷盘子，以及满满一大筐子待洗的衣服，畅快愉悦的心又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统统地堵塞在胸腔里。

“我这是拿最低的工资干最高强度的工作啊！不干了！”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着，又一次次把话咽了回去。疫情期间，那么多产业停工那么多人没有工作，我一个五十多岁早已被划为退休年纪的人，雇主不炒我鱿鱼，我有什么理由辞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呢？

上周儿子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北京出趟差。没想到昨天早上我还忙着，儿子打来电话，说他陪同领导三人已经在来北京的高铁上了。而且这次的差事很急迫又匆忙，可能只有两个半天的时间在北京。不过，儿子说，他可以利用晚上来找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平时每天都重复的活，接连出了好多差错。晚上八点多，我洗完碗筷，正准备下楼倒垃圾，儿子又打来电话，说领导又给他派了新任务，晚上抽不出时间来看我了，只能期望明天事情办得顺利点儿，好争取能和我见一面。

我叮嘱儿子不要着急，先办好工作上的事情，别的都不重要，明天再看情况吧，反正总有见面的那一天。话虽这样说，我却是一夜醒来好多次。

我想向雇主请半天假，可想想雇主要上班，我不在，没人去幼儿园接孩子。我又把儿子来北京只停留一天的情况对雇主说了，雇主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没再说话，我便再没有说别的话。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把兔子晚上拉的屎清洗干净，喂了食物，放上水，又做好饭菜、收拾完客厅，等雇主和孩子起来吃完走了，把厨房、卧室、卫生间收拾好，把衣服泡在盆子里，将手机解除静音，边干活边听着，看有没有儿子的电话或者信息。到十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想：儿子没打电话没发信息，肯定忙得没时间。我天天都是干着重复的事情，地板也特别干净，少擦一次也没事，何不自己找时间去找儿子见一面呢？我的心一下子急躁起来，匆匆换上衣服，抓了一个馒头一个水杯塞包里，边走边给儿子发信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当我快走到地铁站时，儿子打电话过来：“妈，你别过来了，这会儿我还在忙呢，等我忙完去找你就好！”

“你啥时候能忙完啊？”

“没想到事情这么难办！可能忙完就四五点了，要不我请假迟回一天吧！”

“不行，别请假！我这会儿没事，但四点多就要回去接孩子和做饭。你先忙着，两个小时后我就到了，就看你一眼，我就回去了。”

听话的儿子挂了电话，我则快速地进了地铁口。从这边到儿子办事的地方，坐地铁倒公交得两个多小时。换车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我都是跑的。

七弯八拐，终于到了儿子办事的地方。初秋的天气有一点点凉，天蓝得像湖水，云朵洁白似一团团棉花，恣意地变换着形状。我站在儿子办事的大门口热汗涔涔，眼睛紧盯着出口，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期待着儿子的身影出现。

就在我刚眨了一下眼的时候，高大帅气的儿子已快步跑出办公楼跑出大门，来到了身边紧紧地把我拥进了怀里。我抬起头，爱怜地看着儿子。

“妈，您怎么又瘦了许多！看这头发，又添了许多白……”

“儿子，吃饭了吗？看你嘴唇上一层干皮，我这里有水，给你喝点。”

“妈，我吃了也有水喝，就是这次的工作有点急促，单位那边还催着让今天赶回去呢。实在脱不开身！让您跑这么远，唉，我真的……”

“儿子，别这么说，我这会儿活不忙，能看你一眼我就放心了。再说坐车对我来说也是休息，挺好的呢。”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头发脏了吧？油乎乎的，脸上的痘痘也没好利索。嗯，看起来身体还不错！”

儿子不好意思地拉着我的手说：“没来得及洗头发。没事，痘痘又不疼。我身体一直在锻炼，挺好的呢，妈！倒是您，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您在电话里一直说身体还好呢，我咋看着不像呢？”

我拍拍儿子的手背，漫不经心地说：“没事的，胃有点不舒服，前几天做胃镜做的，所以看着人憔悴了，其实我没啥毛病。”

“哎呀，妈！您做胃镜也得跟我们说一声啊，兄弟姐妹不管谁都可以来陪着您啊。做胃镜多难受！”

“没事的没事的，你们都有工作忙不完，又有疫情，再说我也没啥大毛病。我身体挺好的呢，你就放心吧！”

“那您可得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啊！要不然就别再干家政了，到我那边去歇歇吧！您这个年纪，早就应该享享福，都劳累了大半辈子了。都怪我没本事，唉……”

“儿子可别这么说。我觉得自己还能干活挺好的啊！而且在这边过得也特别有意义，没啥不好的。”

这期间儿子口袋里的电话“呜呜”地响了好几次。我对儿子说：“你快去忙吧，别让人家催了，这么远，来一趟办事也不容易，快去吧！”

儿子说：“没事，让他们先忙着，我一会儿再去。您这大老远过来，这边也没个吃饭的地方。”

“哎呀没事，我吃了饭过来的，你快去忙吧，我也要赶回去了。”

“不着急，妈！要不您进去坐里面凉快的地方，等我干完活了咱俩去吃点东西吧。”

“不进去了，不能影响你工作，你快进去忙你的去。再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还是赶紧回去吧，可别耽误了雇主家的事。看到你了我心里就踏实了！”

儿子听我这样说，只好答应了。他依依不舍地又把我搂在他宽阔的怀里，我的头靠在儿子的肩膀上，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住泪水，拉开儿子的手，低下头说：“快去忙吧！手机又响了！”然后我笑了一下，转过身向路边走去。

一滴泪，不争气地掉在了地上，我偷偷抬头看向儿子，发现儿子也把头扭向一边，用手遮挡着脸。原来，儿子和我是一样的心情。

看着儿子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办公楼，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哗哗地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儿子挺拔好看的身影，看不到儿子浓浓的眉毛下笑起来弯月一样的眼睛，看不到儿子刚才还握在手心、和我一样没有肉的手。我看不到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任由泪水跌落到衣服上、鞋子上、路上。旁边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我毫不在意。这一刻，只想让眼里的泪水肆意流淌。

下了公交车，坐进地铁里，我忽然一下子懊悔起自己来。明明和儿子见面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儿，见到儿子的那一刻，我看见儿子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像女孩一样红红的唇，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而且见了儿子，我也是开心得合不拢嘴。可是当要离开时，自己却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有啥好哭的啊，惹得儿子也伤心难过，多么不应该！

地铁里人来人往，一会儿停一会儿走，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回想着和儿子不到一个小时的会面，悔恨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晕晕乎乎地出了地铁口，才发现走错了方向。一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接孩子要迟到了，我打了个激灵，赶紧甩开脚丫狂奔起来。

还好，及时接上了孩子，回到家，赶紧给笼子里饿得乱蹿的兔子喂了食、喂了水，清理干净了粪便。又浇了花、喂了鱼，把晚上要做的肉和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水池子里，把昨天晾在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一一叠好放柜子里，这才发现自己出去四个多小时，竟然一口饭没吃，一口水也没喝。好在，把雇主家白天该干的活都干完了一件都没落下，纵使被监控器盯着，我也不怕啥，反正总算和儿子见上一面了。

夜已深，此时万籁俱寂，窗外叫了半天的蛐蛐已入眠。我拿起手机，看到儿子发的信息，说他已到家里。这仓促的见面，让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我听见兔子在笼子里使劲地跳腾着。我怕它的声音把雇主家人折腾得醒来，便下床穿着鞋轻轻地从黑暗的小屋里出来，走过去给兔子倒了点水。那时已是午夜了，客厅落地的大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明亮轻柔。我站在窗口，看着天空繁星点点，街道上橘红的灯光映照着稀疏的车辆，映照着这个难得清静的大城市。

我看向兔子，那个在舒适温暖的笼子里待了快两年的家伙，此刻月光照在它的脸上，它的眼睛像一颗晶亮的宝石，紧紧地盯着我。我仿佛看出了它的落寞、哀伤和一丝丝不甘心。“如果是一个人，它应该是很幸福的吧？”我心里想，“它有房子，不愁吃喝，还有人宠爱着它，有人专门照料着它，它不用干活，不用辛苦受累，这辈子啥事都不用操心！”

唉，人哪……我叹了口气，又给兔子喂了点吃的，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躺在只有单人床大的狭小空间里，望着漆黑的屋顶，我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蜷曲在这个异乡陌生的地方。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打工经历，泪水又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

…选读完…

网址：《中国作家》开设“新大众文艺”栏目，推出李文丽的《我希望的生活（外六篇）》 https://www.yuejiaxmz.com/news/view/1375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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