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达文：漫话汉唐宇宙论哲学及其文化精神

发布时间：2025-05-09 08:08

唐诗宋词，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展现了唐朝和宋朝的繁荣景象和人文精神。 #生活常识# #历史文化常识#

漫话汉唐宇宙论哲学及其文化精神

冯达文

中山大学哲学系

（2025年4月23日讲稿）

年纪大了，没有办法接触新的东西，只能谈一点于上世纪80-90年代碰到的问题和个人的想法，供大家参考。

（一）近代以来学术界的评价

近代以来，从章太炎开始，就已称“汉得一人”王充，其他儒生以阴阳五行为说，荒诞不经。

此后，内地多以董仲舒为代表的理论为唯心主义、封建迷信，但却又认气化宇宙论为朴素唯物主义。

海外学界，牟宗三称董仲舒把道德基于宇宙论，不算儒家；徐复观著三卷本《两汉思想史》，辛劳至极，结论却是，董仲舒及两汉思想，所说天人关系，经不起合理主义的考验。及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更把两汉至隋唐视为中国哲学的衰乱期，其宇宙论混合了各种玄虚荒诞因素，极不可取。

倒是西方学者，对宇宙论有比较正面的评价。较早如法国汉学家葛兰言，就以关联思维揭示与西方近代因果思维的区别。葛兰言这一判释深得李约瑟认同，他在所著《中国科技思想史》中进而以有机思维称誉宇宙论。另一英国汉学家葛瑞汉著《论道者》同样以关联思维介说宇宙论，以为人们平日取的都是关联思维，只是需要对某一问题作深入研究时才需要分析方法。

国内学者，上世纪80年代开放改革引入西方各种新说，宇宙论获得新的评价。如李泽厚在他的中国古代思想论中，就以系统论叙说汉学。还有学者从维系大一统的角度正面评价董子的贡献。

近两年，波士顿大学普鸣教授《成神》一书受到关注。我不太认同他的看法，他只涉及元气论所取的立论是如何使人成神，而不谈四时五行说对气化生物开示的认知意义。

及年青一代，以潜心经学为问学功夫，如从我们这里毕业，现在清华大学任教的陈壁生君便很有成就。只是我自己已长成80后，再也没有精力顾及了。

这是近年以来研究状况的粗疏回顾，如研究汉唐，不可绕过他们。

我的关注重点是，不同历史时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的文化气象、文化精神？哲学是如何为不同的文化精神的营造，提供有认知意义的理论架构的？

（二）古典社会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

1.先秦：

社会：由氏族制向一家一户小农经济的过渡；

文化精神：由贵族教养向平民意识的下落；

认知：由价值信仰向工具理性的开展。

关于认知的这种开展，大家可以看看我最先的著作《早期中国哲学略论》。殷商西周两朝，我曾用从《帝令（弗令）某》向《天为某令（弗令）某》的寻问与思考语式的变迁，叙述上古的认知发生学。

下及春秋战国，认知的发展，大体可化简为：

孔孟，回归人在世生活的常识与常情给出人的价值信念，并借此稳定社会原有的生活方式，和赋予普遍意义；

老庄面对社会动乱，检讨常识给出的知识的不可靠性，建构起对社会与文化的批判精神。

墨荀韩，力图在动乱的社会中找出一些确定的东西，把它固定下来，提升起来，加给全社会，从而使社会走向新的统一与稳定格局。

这是先秦时期。

2.汉唐：

社会：农业最发达，农耕文明最彰显的时期。许倬云有专门著作。理想的社会建构，可见韩愈《原道》篇。社会层级为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农不出粟米丝麻，作器皿，通财货，以事其上，则诛”，很是严酷。文化教育：礼乐刑政。以此建构一个安定、有序、和乐社会。

文化精神：

农耕对天时地利高度依赖，因之天地宇宙是怎样生存长养人人物物的，构成为思想与信仰的中心话题。

从天下落到人，人的性命，由天的偶然禀赋决定。偶然禀成，“性分自然”；成为什么，又都有特殊的生存场域与生存能力，为“性分自足”。这是汉唐儒家的性命观。

人的性命既由天偶然禀成，无法改变，是又可谓“天生才情”。董仲舒、韩愈的性三品说，《人物志》讲的气分九类，都讲天生才情。天生才情崇尚个体人格。故有《世说新语》展示的魏晋风度；还有，战乱年代向往的英雄人格与献身精神。

及人的日常生活，则因安土重迁，而世代聚居一地一处。人际关系由情感与信仰维系，社会学称之为“礼俗社会”，以与近世“法理社会”相区别。如《三国演义》所及，战乱时期将军们往往拥有大量亲兵，即出自家族性的社会结构。因为英雄是从“天生才情”激发出来的，属“天”的，他们便具有神的气象，神与人不分，英雄人物常被推崇为神，也是汉唐遗风。《搜神记》、唐代各种《传奇》讲人经常遇到神，还有《洛神赋》《长生殿》所展现的梦幻意境，都体现这种精神心态。

我也常以浪漫精神讲汉唐文化：儒家，讲人与天通；道家，打掉理性计算；道教，盗取生化天机使人成仙；佛家，用来世开示未来。

人岂可为眼下时势所拘限，好好浪去！

这是汉唐社会与精神风貌。

3.宋明

向商业经济发展，或已来到商业文明。

标志：铸钱，唐代年30万贯，宋初90万，宋神宗600万，已出现纸币；

都市，人口10万户以上，唐代仅10个左右，宋代已有40-50个。都市生活淡化了乡村宗族社会厚重的文化气息，娱乐成为主流。淫秽小说纷现。

文化精神，依法国谢和耐《中国社会史》所说，是回到人，关切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了。也可以说汉唐仰望天的命运大化，宋明看重人的理性运思。

但宋明前后两期实际上有较大分别，以至侯外庐、萧萐父诸先生著书单列一篇，把明末清初思想作近代思潮叙说。

前期，宋至明中叶，讲理本论，气被贬落为生物之具，理气关系，冯友兰先生认作近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与质料的关系。理作为公共的，本为经验的抽象，但在程朱把它升格为“天理”后，便获得先验绝对性。

问题还不在这里。在文化精神的意义上，“气”讲由单一到多样的生生不息，“理”却是把多规限与收摄归一；而且，“理”又是以价值信念为内容，收归于一，即一切由价值理性主导，“气”之生生不息那种野蛮生长的态势被消解了。野蛮生长容纳天生才情，故汉唐追求英雄人格；理的收敛却要求“变化气质”，故宋明讲“凡希贤，贤希圣”，崇尚圣贤人格。

后期，明末清初，开始对社会向近代的变迁有正面呼应，何心隐称，四民应改称士、商、农、工，即是。形上学回到“气”论，认肯身体与欲望，以开启精神文化的俗世化历程。呼应这一精神文化变迁的，还产生了不仅回归人，而且回归人的俗世生活的“性灵小品”。[1]

这是宋明时期社会变迁与文化精神风貌变化的大体情况。

（三）宇宙论的理论架构

那么，哲学是如何为社会变迁与文化精神提供有认知意义的理论架构的呢？

下面我们主要谈汉唐宇宙论，当然也会涉及一些不同理论的比较问题。

对于汉唐人来说，是如何把农耕文明获得的生产与生活经验，加以提炼，给出一个具有认知意义的理论架构，从而赢得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普遍认同，这是那一千年间思想家们关切的中心话题。

气化宇宙论成为这样一个中心话题。当然，从印度传来的佛教信仰，也广受关注，但今天略去不讲。

1.气化宇宙论的源流

元气、阴阳、四时、五行，是宇宙论的基本概念。这些概念原出处，也略去不谈。

最早形成系统论说的，为《管子》一书中的《内业》《心术》《白心》《四时》《五行》诸篇。

接下来是《吕氏春秋》中的《十二纪》，把四时开展为十二个月，记述每个月天象、物候的变迁和顺适变迁当取的治政方式与生活节律。《礼记·月令》篇当从此出。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文献，都只是对宇宙生化变迁的经验性描述，不太涉及儒家的价值意识。

关涉儒家价值意识的为《易传》。《易传》把筮法释为宇宙生化秩序，但未及五行。

再往下是汉初《淮南子》。此前宇宙论多挂搭于黄老，《淮南子》首称老庄，并且往往先引《庄子》说法，然后开列经验材料加以解释。《淮南子》已经注意到，气候、地域对物产与人的心理性格的影响。同时，还把宇宙的起源往上推到“空廓”层面，要求在意境上“复性之初”。“复性之初”即上达“无”的境界，再往下看，万物的区分便没有意义。这是庄子“齐物论”的开展，“万物一齐”、“众生平等”观念的最初营造。

尔后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有大量的四时五行生化变迁的论说，但不上溯于“无”。他引入宇宙论，用意在往下确认社会层级管治的切适性和儒家喜怒哀悲情感与仁义礼智品德的正当性。董子完成了引入宇宙论作为儒家形上学建构的历史使命，其影响以至于唐代。

2.气化宇宙论的理论特色

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

①执认宇宙生化变迁的一元论：

所谓一元论，是指气与理、质料与形式，和身与心的同一性。

气与理或道的同一性，是与宋明理学比较而言的；质料与形式的同一性，则与西学亚里士多德的观念比较而言；身与心的同一性，或可与西方宗教灵与肉的二分观念比较而言。

在汉唐宇宙论系统里，一般都主张，理或道是气化中形成的一种规则，不在气外别有理或道。如果说“理”为“形式”，那么它也是在气化过程中一种重复出现的现象而已。

及“身”与“心”。气化宇宙论不认为气之外别有灵魂，鬼与神无非是气运化表现出的一种神秘性；及人，则认定有形才有神。在认知上，气论讲“感应”，“感应”也是通过身体去实现的。

气论的这种一元论观念，意义在于确保了天地宇宙自身充盈的生命活力，这种生命活力不是由别的东西（如神、灵魂）赋予的。“身”与“心”、“形”与“神”的一体性，更使气作为自然世界原初生命力具足灵动性；当然，也不免把自然世界变得有些神秘。及人作为自然世界优化的产物，当可与神相通。人神不截然对立，人成神具有可能性，都由这种一元论观念引出。

②确信宇宙生化由单一到多样的繁富性：

气在未生化前，为元气，单一的存在形态，什么形色什么性能都没有。宇宙间的各种品类，它的多样性，它的繁富性，都是在生化过程中日渐形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有的论者归因于禀气的量的多少，如王充；亦有归于气自身潜存着种种质的差别。但这当中最重要的观念是，气论确认了生化的开放性和由开放带来的千万差别的个体性。“天生才情”正是由气论认允的。比较而言，宋明的“理”论却是讲要把多收摄归一，并以“变化气质”作为这种收摄的功夫。特别有意思的是，如上提及，“气”论还认为生化过程中充满偶然性，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即是。一个人生于富贵之家，或贫贱之户，包括寿命短长，自己无法选择，完全出于“气禀”的偶然状况。宇宙论强调从统一的本源化生千差万别事物的偶然性，一方面是要弱化神的创世说；另一方面，元气既是“一”，既不能赋予万物任何确定的东西；而万物却是“多”，无法从“一”那里获得解释，因之以偶然性消解因果给定性，最能从经验的角度说明由“一”到“多”的繁富性。[2]更有意味的是，儒家把偶然生成认作“命”，却又指为“正命”。因为恰恰是偶然生化的多样性，使不同人物获得了各自独特的禀赋与生存能力。人与物把各自独特的禀赋与能力充分展现出来，便无愧来到世间走一回。是即“正命”，正确的态度对待“命”。

③揭明生化过程受制于由时间空间交错形成的节律：

“气论”描述的生化过程，为元气分阴阳，阴阳的运转和强弱变化带出春夏秋冬四时，春夏秋冬的变迁又与方位、方向相关，而有东南西北中之分，东南西北中以五行标识。阴阳在时间空间的交合生化，影响着千差万别的事物生成长养。由交合生化呈现出某种节律，才有所谓“理”。

这是中国传统的宇宙观。大家可以看到，这种宇宙观明显来自农耕文明的生产和生活经验。希腊古典思想家是用原子论说明万物起源的：原子形状与重量不同，在空中旋转发生碰撞，组合为不同物类，原子论没有时空交合变迁的观念，也没有经验支持，为思辨的产物。

气论引入时空观念谈生化，最重要的意义在于：

其一，宇宙万物是顺随时空的变迁而变化，这才呈现出生命性。就是说，任何个体与物类，只有追随时空变迁而变化，它才能发生与发展；因为有发生与发展，才体现出生命性。中国古典宇宙论，诚然是从生产生活经验出发，确认天地宇宙具足生命性的一种形上学，而有别于西方认可的形构论；

其二，在宇宙生化的源头，还没有进入时空领域，具有神秘色彩。但是进入时空领域，在时空交错变化中形成节律，却是可以认知的。许多研究气论的学者，不太关注四时五行，不可能了解气论提供的认知意义。我个人的研究以为宇宙论不仅仅是思想信仰，而且具有科学认知的价值，即在于对四时五行观的看重。

（四）气化宇宙论提供的认知方式及其价值

宇宙论所取的认知方式，我以“类归”标识，用以区别西方近代流行的分解-分析方式。分解-分析方式面向形构，通过把形构拆散开来作定量计算，然后重组新形，这是近代科学技术的路子。“类归”却关注不同事物的关联，通过把个别事物放进相关事物的联系与相互影响，包括考察事物发生与发展的条件，去研判它的性质、功能。

这近似于葛兰言、李约瑟等学者所说的“关联思维”。但我没有采取这一说法，原因在于：他们没有进而揭明，什么东西与什么东西才会具有关联性，这种关联有没有客观的依据？这当中核心的问题是“类”。

汉唐宇宙论所确认的事物的关联是在“类”的通感性上说的，而“类”是如何区分与归入的呢？是依阴阳、四时、五行进行的，也就是说，是依时空变迁节律类归的。

阴阳、四时、五行的变迁及其节律，把捉的是什么呢？就是自然世界生生不息的发生与发展。天地间所有物品，形构之物，何以以此种形构再生，故有其自身的原因。但萌生之后，却只有顺适时空变迁及其节律，才能够长养；违背时空变迁节律的，都会灭种。即便那些看起来没有生命气息的东西如石头、矿物，也都会参与到生命变迁过程而获得生命意义，而可类归。这就是我取“类归”为说的理由，和以“类归”作为宇宙论的认知方式的客观依据。它的立足点，是从“生命”的角度看待天地万物。古人说天地为一大生命，人体为小生命，诚是。

中国古典宇宙论的这种生命观及相应的认知方式，经得起实践的考验和当代科学的考量。

实践方面的考验，如大家知道的，中医追踪大自然时空变迁讨论生理、病理、治理与药理的有效性，毋庸多说。及当代科学，获奖的生物钟研究所揭示的生命与时间空间的关联，尤可比照。最近读到未来学家[美]杰里米·里夫金写的《韧性时代》一书中谈到：

我们体内有大量生物钟，以适应昼夜节律和月、季、年节律。这些节律标志着地球每天的自转和每年绕太阳的公转周期；

岩石圈、水圈、物质，都以原子分子形式进入体内快速流动；

内源性与外源性电磁场纵横交错于每一个细胞，决定着基因和细胞的排列方式与身体形态。

……

显见，古人的类归认识方式，作为从耳闻目见获得的经验知识，虽然粗疏，部分有猜想成份，但在大方向上，面向生命，实具科学认知的价值，诚有其正当性。

（五）从宇宙论如何证取儒家的价值信念？

按，宇宙论原为道家-黄老思潮所建，价值取向是回归自然。以往学界多以宇宙论的自然观荒诞不经，我的努力是立意揭明它在认知上的正当性，及从这种认知方式出发营造的知识有特定的客观依据，已如上述。

但是，如果宇宙论提供的是关于自然的知识，何以能够证成儒家属人的价值信念呢？知识讲是不是，价值讲应该不应该，可以统一吗？

其实，以董仲舒为代表，儒家学者并不是直接用关于宇宙论的知识证成仁义礼智，而是在认知的基础上注入对宇宙生化的敬畏与感恩，引出价值的。

董仲舒如下一段话特别表达了他的敬感之心：“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春秋繁露·王道三通》）

就是说，天不仅以其仁生育了我们，而且年复一年生长百物供养我们。难道我们不应该效天之行，也仁作为我们的品德？

董子以这种敬感之心，指春生为仁，夏长为智，秋收为义，冬藏为礼。值此，儒家孔子孟子从情感引伸出来的四德，获得宇宙论的支持，而被赋予存在论意义。

这是汉唐儒学引入宇宙论作为形上学的基本理路。

但是，用宇宙论证取价值，固然使价值存在化而获得客观意义，能够为农耕文明时期人们普遍地接受；只是，价值存在化同时也使存在价值化与灵性化了。而且因为气论所示的本源之气，能从单一化生千差万别的事物，以至人的心灵与肉体，本来也有神秘性。因此，从董子之学流出了谶纬神学，而受到强烈批评，可以理解。但是，就神学信仰而言，我们为之辩护的还可以有以下两点：

其一，董仲舒与汉唐儒学的神学色彩与基督宗教、伊斯兰教不同，后者源出于对社会苦难的同情与对恶的抗争，通过一神教去凝聚抗争的力量；而董子之所谓神灵信仰大多与自然变迁节律相关，意在强化对自然生生不息的感恩精神；

其二，农耕文明不仅依赖天道，其本身的劳作与生活也是极其沉重又且是重复的。各种信仰的流行，可是能够为杂乱的日常生活构建秩序，平庸的日常劳作提供意义。及为信仰编排的各种仪式，更强化了日常生活的崇高性与庄重感。

因之，谶纬神学，从人类学的视野看，值得关注。只是，因为常常也被用作争权夺利的手段，才走向它的反面。

这就是我个人所理解的汉唐宇宙论哲学，其实主要顾及儒学。我自己更偏好汉唐思想，因为它更具精神心灵的开放性。它容纳着不同学派的广泛传播，不同个性的自由张狂，包括向外探索的勇气和为信仰的献身精神。宋明把心理向内收敛，有使生命受到压抑的偏失。

（六）附论：宇宙论在宋以后的变迁

入宋以后，“理学”的一统诉求和“心学”的内收观念，主导了社会意识形态。但宇宙论仍有传承，其中较有影响的为宋初的周敦颐、张载和明末泰州学与清初王夫之、戴震。学界常常认为他们的主张是相同的，都具唯物论色彩。但我个人却是把周敦颐、张载与王夫之戴震做了区分的。

张载也以“气化宇宙论”立论。但与汉唐儒学不同。汉唐人讲“天生才情”，而张载主“变化气质”。为什么要变化气质？因为人的形质是由气化的渣滓沉积而成的。显见，张载轻忽身体。这明显受佛家影响。有身体必有“我”，故张载提倡“无我”，追求“以天体身”。“天”无所不生，无所不包载，故“以天体身”，效法天德，亦当讲“一体之仁”。张载是借宇宙论，让人把境界往上提。无疑，张载成就了儒学的最高境界。

及明末清初，泰州学与王夫之、戴震诸子，他们之间虽有区别，但都不满理本论的理气二分说，和“心本论”的心身二分说。泰州学以“身”、“事”、“欲”、“俗”的几个观念，引领人们回归凡俗生活；王夫之、戴震同样确认带着身体有欲求的人才是人的真实存在，并且重回气化宇宙论，以气化生物的正当性，确认身体与欲望追求的正当性。

大家可能会看到，我于上世纪1997年出版的《宋明新儒学略论》，比较关切泰州学与清初致用是思潮。

我的一个看法是，作为学人，只有密切关心社会的变迁，才能有思想的创造性。当今，我们无疑都已经感受到科技的发展对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巨大影响。我几年来都以“守护人和人的在世生活”谈时下个人感受。人的在世生活意味着什么？那是指的，我们作为普通人，是带着身体来到俗世间，理学所谓“存天理，去人欲”的观念，已很难认同；心学坚执以个人坚信的道德信条推出来成为社会普遍公理，那种强制性的做法也难以被所有人接纳。

如果说我们已经被抛落到当今世间的凡俗生活，回不到过去，成不了圣人，而又无缘成为力图编织虚拟世界去摆弄一切的技术精英，那么，倒不如为身心所处的俗世生活的正当性提供说明，致力于在俗世生活中寻找到凡人与凡人，俗人与俗人如何可以很好地相处之道，和激发出相互关爱之心，让当下的在世生活，过得幸福美满！

孔子原本就立足于世间生活。来到当代，他作为“圣之世者”，和他“随时随处指点为人（仁）之道”的方法，无疑更能够和会寻常百姓家。

注释

[1] 致新主编的《明清灵性小品》《序言》称：“对人的自然生命的歌唱，对尘世感性生活的赞美，对和谐人际关系的向往，对人与大自然融合一体的追求，在明清性灵小品中，都得到了极为生动的表现。……这是一片温馨的天地，足以慰藉人的心灵。”（湖北辞书出版社，1994年）

[2] 最强调生化的偶然性的，是王充。《易传》的筮法，以一阴（--）一阳（—）的叠加和变换捕捉万事万物的变迁，和筮法的二营随意把49支分为两份，这种做法，实都意图把生化过程偶然变迁的不可测性，从宽泛的角度转为可测性。

编辑：二号

审核：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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