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孤独症女孩独自看店突发大火!书店重启后他们在废墟上读诗

发布时间:2025-11-08 15:34

理解和尊重孤独症患者的独特需求是照顾他们的首要原则。 #生活知识# #科技生活# #健康生活技巧# #孤独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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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宁波效实巷的一家书店发生火灾,起火时,店里只有一个22岁的孤独症女孩。幸运的是,女孩及时跑了出来,毫发无损,不幸的是,书店错失了灭火的“黄金时间”。

这家书店名为“香樟树书天堂”,开业近15年,多数时候都在存亡边缘挣扎。店主英紫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一年多前,她得知距离书店五六百米的星宝自闭症家庭支援中心(以下简称星宝中心)一直在拓展周边资源,支持孤独症家庭融入社区,便主动提出可以将自己的书店作为一个新“驻点”。而被推荐过来做体验店员的睿睿,就是后来遭遇火灾的那个孤独症女孩。

火灾发生后,质疑声涌向英紫:为何留孤独症孩子独自看店?英紫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说出背后的秘密。

今年1月中旬,我前往宁波,探访了英紫的书店,也和睿睿、睿睿的父亲以及星宝中心的老师聊了聊。这篇稿件不仅是对那场火灾的记录,在又一个世界孤独症日到来之际,也试图探讨,对于普通人而言,接纳孤独症在具体的生活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英紫老师,我发现你这个店里着火了”

2024年10月15日下午三点多,英紫在前往书店的途中接到睿睿的电话,对方用听上去与平时无异的语气说,书店起火了。

图片刚起火时,睿睿给英紫发的微信

在外人眼中,睿睿只是个偶尔来书店坐坐的孩子,实际上她已22岁了,在书店有自己的工作。她不是孤独症人群里最聪明的那类,数学、语文都只有小学生的水平,但生活基本能完全自理,适应社会的程度相对高。从2023年春天开始,她每周会安排半天时间到英紫的书店做体验店员。书店的密码锁录有她的指纹,有时英紫赶不及在她之前抵达,便让她自己开门,火灾那天正是如此。

听说书店起火,英紫瞬间猜到了原因:前几日,她请电工加装电路,事后发现,电工操作不当,使一条旧的电路出了问题。她以为自己将所有连接问题线路的电器都切断了,也就忘记了叮嘱睿睿注意。实际上,她漏掉了安装在厨房水龙头上的即热元件,10月的宁波还很暖和,几乎用不到热水,她便疏忽了。一定是睿睿用水时启动了加热程序,使问题电路过载了。

当时睿睿已撤到了书店外,英紫让她赶快去找邻居帮忙。挂断电话,英紫看到几分钟前她通过微信发来的图片,拍的是书店的东南角,那里摆着一张黑色沙发,侧方是巨大的落地窗,后方贴着半墙明信片,嵌进墙壁的电箱藏在中间,本不显眼,此刻却冒着火光,附近的明信片被引燃,似乎刚刚掉落在沙发上,火苗只在那团卡纸上跳着,尚未蔓延到沙发的布面。

很快,邻居的电话也来了,将他们引向书店的不是睿睿,而是滚滚浓烟。英紫问,能不能帮忙把电闸拉下来?对方说,没办法了,里面温度太高,没有防护,肯定进不去了。

接近四点时,英紫终于赶到书店。她在几百米外就看到了消防车,火警是睿睿在邻居的提醒下报的,但消防员到了现场,却找不到报警人,回电也无人接听。英紫后来才得知,睿睿打完119不久,就去找母亲了。

火已完全熄灭。消防员抵达前,落地窗的一角被烧裂了,炸出一个不足半平米的洞,邻居们用盆接水向洞里泼,稍稍遏制了火势的蔓延。随后,消防员进入内部,彻底扑灭了余火。

英紫走进书店,嘴上回答着消防员的问话,大脑却一片空白。空调被烤化了,熔融的塑料外壳滴在下方的小展示架上,重新冷却定形,像冬天挂在房檐的冰溜子,剩余部分则重重摔下;躲在小展示架里的陶瓷摆件还幸存着,但旁边的路由器只能依稀通过一团纠结的炭色电线辨认了;沙发只剩骨架,地面满是混着烟烬的水,风扇灯的扇叶躺在其中……

图片被熏黑的书

整个约40平米的空间都被熏黑了,就连距离起火点最远的厨房也未能幸免,东南角的墙壁尤其斑驳,墙皮不同程度地脱落,露出饱和度各异的黑、灰、白。靠近起火点的书架侧板有被炙烤的痕迹,万幸,上面的书没有过火,只是书脊和书顶都落了灰。

后来英紫看到火灾时的监控视频,摄像头设在西北角的天花板,起火点被书架遮挡,只有空调暴露在视野里。15:31:26,睿睿拍下发给她的那张图片,随后拿着手机走到门口,似乎在犹豫如何处理;15:32:27,升起的烟雾将空调彻底遮蔽,睿睿走回书架中间,关掉灯,拿起外套和包离开;15:33:08,睿睿在画面里彻底消失,书店已笼罩在一片红光中,透过书架的狭窄缝隙,肆意窜动的火苗清晰可见。

一切发生得比英紫想象的更快。她懊悔不已:“那天我和老公去处理别的事情了,我们都说好了,结束后一起回书店修理电路。”如果不是进度慢了些,或许在睿睿用水前就修好了,哪怕没有修好,至少也可以阻止她启动热水器。再退一步,电箱已起火了,只要他们在场,电闸就会被及时切断,书店备了三瓶灭火器,不等明信片被引燃,火就会被灭掉。

可惜没有这些如果。

孤独症孩子的新“驻点”

火灾发生后,英紫有长达20天的时间没有踏入书店。“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收到数百人的关心和询问,起初还强打精神回复,后来便放弃了。她甚至逃离了宁波,深夜趁着家人睡着悄悄出发,凌晨抵达金华,才给丈夫留了言。她机械地往西开,几天后才觉得自己“能看到更广阔的东西了”。最终,她把折返点选在了大理。她说,那算不上真正的旅行,什么收费景点都没去,睡觉也在车里。

返回宁波的第二周,她终于振作精神,着手清理书店。丈夫已将电路修好,带着儿子简单收拾了冰箱和甜品制作间。她将杯子碟子一一洗刷,陶瓷的恢复如初,不锈钢的则留下了“眼泪状的锈斑”。书分批搬下书架,有塑封的用半湿的抹布和干纸巾分两遍擦净,没有塑封的就只用干纸巾。最底层的书溅到了灭火的水,霉菌成片地生长,只能选个阳光好的日子,放到门外晒一晒。

清理工作持续了很多天。丈夫和儿子陪她擦了几晚的书,女儿帮忙裁了些包书纸,前来探望的书友参与抢救了发霉不太严重的书,将粘连的书页一一分开。

图片英紫和书友在擦书

睿睿始终没有来。火灾发生后,她不知道书店将何去何从,只好先取消行程。英紫清理书店期间,睿睿发来微信,问她是不是要搬新店了,她只模糊地回答,有可能——一方面,她确实没想好是否换址,另一方面,她也在犹豫,还要不要再让睿睿来。

英紫第一次接触孤独症人群是在2016年。当时她常常去新建的公益街帮忙,有个十六七岁、个子很高的男孩时不时出现在她负责的区域,男孩不爱和人搭话,只是摸摸这摸摸那,尤其爱摆弄门口的大触摸屏,有时他会分饰两角,用截然不同的音调和音色与自己对话。后来英紫才听说他有孤独症,从特教学校毕业后无处可去,所以总来公益街玩。

男孩和她见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就亲近了,会主动喊她姐姐,和她聊天,还把自己的抄写作业拿给她检查。有人跑来问英紫,他在这里有没有制造麻烦?英紫认真想了想,并没有。

也是在那一年,英紫认识了睿睿的父亲冯东。冯东当时是海关的干部,也是星宝中心的秘书长(睿睿10岁时,他牵头创办了这家公益组织)。应英紫之邀,他成为了书店“真人图书”活动的分享嘉宾。

2023年,英紫想再邀请冯东参加书店的活动。冯东已辞去公职,全职从事公益。他们约在星宝中心见面,英紫在那里看到了十几位孤独症孩子,说是孩子,不少人其实已成年了,他们跟着志愿者学唱歌、学画画,还和家长(大多是奶奶姥姥)一起做手工。

谈完正事,冯东提议一起在附近吃个便饭,一路上,他向英紫介绍:这个茶坊是星宝中心的一位家长开的,孩子们可以在店里玩;这个餐厅接受孩子们来消费,有些孩子会自己扫码点餐;这个商店是慈善总会开的,有几位孤独症店员;这个菜鸟驿站是星宝中心的四组家庭轮班打理的,赶上购物节,其他孩子也会来当计件工……

今年1月中旬,冯东带我重走了这条路线。我印象最深的一站是菜鸟驿站,那里和我去过的其他快递点别无二致,包裹甚至码得更整齐,轮值的家长和冯东感慨年货节的物流高峰快过去了,比前几日更早完成分拣的两个孤独症女孩在门前打着羽毛球,邻居倚着自家店门,偶尔点评一下她们的球技,路人从她们身边来来去去,不远处,上门送件的孤独症男孩正拖着板车往回走。

图片星宝中心的孤独症家庭打理的菜鸟驿站

他们成为了社区普普通通的一部分,不再是在专门的公益场所发挥价值的特殊人群。

“我们的孩子以一个消费者、志愿者、劳动者的身份出现在这个社区,你把Ta当成一个社会人去看待,Ta可能有点古怪,但仅此而已。大家愿意让Ta待下来,不是一定要让Ta走,就可以了。”冯东说。“我们提倡的理念是,先被看见,然后最好的状态是不被看见。”

两年前的那天,听冯东介绍完孩子们的“驻点”,英紫想,我的书店也可以成为这样的地方啊。她当场和冯东分享了自己的想法,后来,睿睿就被推荐过来了。

“社会大学”

睿睿是在3岁时被幼儿园老师察觉到可能有孤独症的,老师说,她不和人对视,不“合群”,也不听指令。冯东和妻子开始努力观察、回忆,这才意识到睿睿的异常:她8个月就开口说话了,但长期停留在“两三个字地往外蹦”;直到两岁多,她才能完全不扶着人走路;她的眼神太直了,很少东张西望。

冯东一度拒绝接受睿睿有孤独症,听不得别人说这三个字,每当有人告诉他可以带睿睿去哪里做干预,他都格外抗拒:“不要和我提这个,睿睿只是内向。”

5岁时,睿睿被母亲带到青岛接受了一年多的康复训练。她进步明显,有了呼名应答,玩游戏能理解和遵守规则,还能做些简单的数学、语文题。父母相信她可以正常去上学了:“他们可能错了,我家女儿不是孤独症。”

美好的幻觉很快被击碎。开学那天,冯东看到睿睿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随意在黑板上写字,与端坐在课桌旁的其他同学完全是两个世界。在校方的劝说下,他和妻子只好给睿睿请了长假,妻子在家教她主科,美术、体育、音乐等课则让她去朋友的学校“蹭”。

两年后,睿睿回到自己的学校。她的处境依然艰难,老师们依然不了解孤独症是什么,只觉得她缺乏管教。四年级时,她终于遇到了更包容的班主任,得到了很多展示长处的机会,比如在文艺汇演上打架子鼓、给全班同学展示“超能力”(随便挑个日期,她能迅速说出是周几)。在新班主任的引导下,“大家开始关注她的行而不是她的不行了”。

临近小学毕业,睿睿转入特教学校。她在那里过得很开心,不仅成绩从“凤尾”变“鸡头”,还被老师选为代理班长和多个活动的主持人。义务教育完成后,她又读了特教职高的家政专业。

毕业至今,她一直在上“社会大学”。起初,是星宝中心的老师告诉她可以什么时候做什么,后来她表示不喜欢被安排,就自己规划好日程,再同步给父母和老师。我在星宝中心看到了睿睿去年上半年的日程表,除了在英紫的书店做体验店员,她还在慈善商店、菜鸟驿站和图书馆帮忙,剩下的时间,则填进了手碟、软笔书法、大扫除等。

图片睿睿去年上半年的日程表

像很多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她每天自己“上下班”,在外面吃午饭,回到家,如果她不主动分享,父母不会过问她白天的事。她小学高年级时就学着独立乘坐公交地铁,18岁时有了自己的手机,20岁时又有了能自由支配的钱,如今,她能自如地使用手机支付,在拼多多买衣服、在淘宝买零食、在美团点外卖。

2023年春天,在冯东和星宝中心的老师竺琴霞的陪伴下,睿睿第一次来到英紫的书店。英紫觉得她“和当年的男孩有点相似”,东走走、西看看,不说话,也不怎么关注大人们说话,“但后来在我们说话的间隙,她也问了我几个问题”。

当时,睿睿已在图书馆做了好几年志愿者,干得最多的是用透明胶修补破损的书,也参与过归类整理、在电脑上登记入库等工作。不过,英紫的书店不像图书馆,书没有破损,也很少流动。讨论后,大家觉得可以让她负责书店的清洁,并给里里外外的数十盆植物浇水。

图片睿睿在整理英紫淘来的旧书

这类工作是她喜欢且擅长的。从职高毕业后,她主动承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冯东对她的细致赞不绝口:“冬天整理好父母的床铺后,她还知道再往里塞个暖水袋。”

竺老师告诉英紫,睿睿曾有过一份正式工作,时间是每个工作日下午,地点是超市。最初约定的工作内容是整理货架,后来领导看她工作量太少,又派她去迎宾,给进门的客人发手推车。但那个时段客流小,她一个人等在门口,还不能看手机,总觉得无聊,便跑到办公区,在各个房间串来串去,很快被劝退了。

孤独症孩子可能需要一套极其标准化的工作流程,每个时段、每种情况都对应着详尽的安排,否则便容易“无事生非”,这是星宝中心的老师们得到的教训。不过,他们并未劝说英紫将睿睿在书店的时间填得很满,因为没有人“把它定义成工作”,大家理想的情况是,她偶尔扮演志愿者的角色,更多时候则像其他的消费者一样,翻翻书,或者找个位置做自己的事。

从此,到了约定的日子,睿睿就自己来书店“打卡”了。固定任务用不了半小时就完成了,她问英紫,你要给我布置什么作业吗?英紫就让她写一篇小作文,或者画一幅画。日子久了,她不让英紫布置作业了,没有任务时,就刷刷手机、描描字帖,有时也挑本漫画书读。

她很少和客人互动,英紫只记得两次。一次,一个年轻女孩正专心看书,她突兀地问了一句:“姐姐你从哪里来的?”对方被她尖细的声音惊了一下,随后给出了答案,但她“没有和人家眼神交流,也没有再继续对话”。另一次,她和一个退休阿姨搭话,对方似乎和孤独症打过交道,温柔地回应了她,两人还有了更进一步的交流。

英紫把睿睿在书店的写写画画都保留了下来,其中一些是她对书店生活的记录。有篇《我在香樟树干了些什么》写道:“每周一,我在香樟树做了些浇花、擦桌子、扫地、写作业。遇到自己忘了打卡,还提醒自己打卡,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很棒?回答:是。”

“知心姐姐”力不从心了

英紫的所有小红书笔记中,第一条书店火灾笔记是流量最高的,被浏览了三万次。原本她只想简单记录心情,正文里根本没提起火原因,后来有人问到,她才简单做了解释。

争议声四起:“为啥要强调孤独症姑娘?”“当事人不能提吗?”“她孤独症,那你还能找她赔吗?”“她还赔?她没受伤就算好的了,完全可以要精神损失费。”被质疑最多的是,怎么没有其他人一起看店?

和现实中的英紫一样,网络上的她也躲了起来。直到火灾后的第48天,她才鼓起勇气正面回应了这一质疑。

和睿睿相处之初,英紫的愿望是“做她的知心姐姐”。她们熟络得不算慢,睿睿来了书店几次,就愿意和英紫多聊聊天了。她会向英紫分享,因为刷牙方式不对、不打招呼就到同学家吃饭之类的事被父母批评了,或者和星宝中心的其他孩子起了小摩擦,英紫会安抚她,帮她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后来有那么一两次,即使不在书店,她也会通过微信和英紫诉说烦恼。

睿睿在书店的第一年,英紫只有成就感,没有负担。英紫也和睿睿讲过自己的家庭,她有两个孩子,女儿在上初中,儿子在上幼儿园。有时睿睿会问,弟弟妹妹在干嘛?她和英紫的儿子在书店有过几次交集,一次,英紫的儿子在看视频,她也凑过去看,看到有趣的地方,两人一起哈哈笑。她和英紫的女儿尚未谋面,但买过一个粉色笔袋作为给对方的礼物,请英紫转交。

图片睿睿和英紫的儿子在书店共处

然而,从去年夏天开始,每周四小时的共处时光,渐渐让英紫力不从心了。

那段时间,英紫深陷情绪风暴。女儿的成绩愈发下滑,她频繁地表达对上学的抗拒,声称被同学孤立,对内卷的学习氛围也颇感厌弃。英紫后悔先前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注和支持,眼下想努力解决,却不得其法,母女之间反而更频繁地爆发争吵。同时,英紫发现自己的月经停了,这个节点的到来远比她预想的早,身体上的不适叠加精神上对衰老的畏惧,扩大了她生活的暗面。

能量变低后,英紫越来越多地看到睿睿不好沟通的一面。比如,书店的拖把一向是用室外的水龙头洗的,睿睿过去都遵守得很好,最近却总是把它拿到厨房的水槽洗,哪怕她一次次纠正也无济于事。

工作之外,睿睿也出现了她难以应对的行为。最让她头疼的,一是睿睿会时不时蹦出一句似唱非唱的“打XX的屁屁”,她不知道背后是何种情绪,不想直接制止,但有时“打屁屁”的频率过高,确实打扰到了她和客人;二是睿睿会反复问她,人在几万年后会怎么样?会这样吗?会那样吗?她很少思考这类哲学问题,又不忍给出敷衍的答案,每次回应都耗尽心力。

“我不像最初一样有十足的耐心了。”她开始避免与睿睿长时间共处,有时找借口离开书店,在附近逛一逛,有时干脆把要去其他地方办的事安排在睿睿来的那半天。这就是火灾那天睿睿独自在书店的原因。

“所以火灾是对我的惩罚吗?”英紫在那条坦白笔记中写道。

我问英紫,有没有考虑过和冯东聊一聊?或许他知道如何更好地应对这些。英紫顿了一下:“没有哎,没有想过。我其实是可以问一下他。”很快她又动摇了:“有些事还是不要问她爸爸,我隐约觉得‘打屁屁’和青春期的荷尔蒙躁动有关。”

唏嘘的是,我和冯东交谈时,不曾提及最让英紫头疼的两件事,却从他主动分享的父女日常中,轻易打捞到了英紫需要的解法——

“打屁屁”并非青春期的躁动,而是睿睿觉得星宝中心的其他孩子不乖,应该被“警告”。她从小就爱说屎尿屁的玩笑,完全禁止也不可行,父母和她约法三章,在外面不能说,在家里或某些非常熟悉的人面前可以说,但不能超过限定的次数。在英紫面前说,表示她觉得和英紫比较亲近,如果英紫觉得困扰,直接制止就好了。

而人在几万年后的生活,是她最常和父母探讨的话题之一。冯东说:“经历过几次葬礼后,她开始意识到人会死,一年过去了,她会哭一场,这其实是她对死亡的恐惧。起初我跟她说,时间一去不复返,她很难接受。后来我就跟他说,爸爸死了以后会变成一棵树,三万年后再变回一个人,再找到妈妈,把你生下来,我们又可以重逢一次。”于是她开始计划三万年后的下辈子,要晚8年出生,做家里的老二,要一开始就上喜欢的学校。

冯东推测,英紫没有把自己的困惑提出来,可能是担心给他一种“对睿睿有意见、不想睿睿来了”的错觉。

他不希望接纳孤独症人群成为公众的负担。星宝中心曾考虑过在愿意让孤独症人群进入的商户门前贴上星星的标志,后来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它可能把这件事变得很有约束”。有了这颗星星,是不是“我必须要接纳他们在店里所有可能的行为”?一旦有了把它撤下来的闪念,“自己心里就膈应”,怕别人嘀咕:“你不欢迎他们了吗?不再做慈善了吗?”

“我们更希望是一种很自然的状态,对双方没有压力。”冯东总结道。

出走的小镇女性与她的书店梦

春节前,我来到效实巷,这条三百多米长的短巷西侧坐落着几栋25年房龄的住宅,一层的车库几乎都被改造成了门市,经过房产中介、家政服务部、美发厅、办公用品店和修车行,就到了“香樟树书天堂”。

英紫最终决定将书店留在原址:“现在行情不好,别再让成本高上去了。而且好几个人都说,这里好特别,我就在想,可以保留一点火灾的印记。”

书店的落地窗前原本摆着被当作茶几的旧树桩和两把竹椅,四周的藤架上绕满了爬山虎。火灾发生后,爬山虎都枯了,茶座换成了斜置的沙发骨架,英紫的一位朋友将红卡纸做的“火焰”放置其中,又用铁丝将烧了一半的书页固定在半空。沙发脚下,散落着边缘碳化的布条、变形的插线板和碎玻璃,旁边立着十几年前书友用毛笔写的“香樟树”牌匾。

图片书店门外,英紫的朋友用被烧毁的物品制作了一个艺术装置

最重要的图书区已收拾妥当,门口的金属书架摆满了英紫去年春天淘来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书,绕过它,是两墙原木色的通顶书架,容纳了四千多本书,大多是书店开业的15年间出版的。

天花板仍是黑的,得铲掉一层才能重新粉刷,受灾最严重的东南角也只是腾空了,墙壁和地面尚未大修。英紫盘算着,等春天来临,再彻底翻新一下。

英紫成长在江西的小镇,儿时没有多少接触书的渠道。她关于课外阅读最早的记忆,是在厕所里读《西游记》:“不晓得谁把它放在那里,我就开始看,后来被撕的(书页)越来越多,(人们)拿去当擦屁股的了。”高三那年,她捡到同学丢掉的《廊桥遗梦》,那是她第一次读外国文学,第一次瞥见远方的世界。

她没有上过大学,连考了两年都落榜了。没几个月,哥哥姐姐就对她说,差不多该结婚了。她的三个姐姐都早早步入婚姻、成为母亲,觉得一辈子在小镇生活也没什么。但她说:“我不想,我不要。”

从小镇到城市后,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没有什么能长期干下去”。流水线工人、采购、文员,她都干过,都不喜欢,唯一有点好感的是在麦当劳给孩子们办生日会。

直到进入一家当时颇为知名的连锁书店工作,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理想地是书店。“我本身不是一个很主动的人,但又希望能有比较丰富的与人交流的机会,书就是一个很好的媒介了。”那些在书架旁自然发生的、纯粹基于旨趣、不掺杂任何利益和人情的交流,点亮了她的生活。

她想长久地留在书店,工作格外努力,从店员一路升到店长。可惜,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的波及,书店倒了。最后阶段,她用信用卡套现,借了两万元给老板。那是她接近一年的工资,对于维持一个大型书店而言,却是杯水车薪。

从此,英紫在心底种下了一个愿望——拥有自己的书店。

2009年,她先开了间网店卖书和杂志。次年,见网店发展得不错,她决定增开实体书店。她和丈夫只看了两个场地,就选定了效实巷的这间车库,这里虽然简陋,但距离人气景点天一阁和鼓楼都只有一公里。启动资金有限,绝大部分装修是她和丈夫自己完成的。

她给书店取名“香樟树书天堂”,因为落选的场地门前有一排香樟树,她喜欢得不得了,至于天堂,则是取自网店的名字。

书店刚开业时,英紫和丈夫就住在店里。如今贴着西墙的书架当时更靠前些,隔出的两三平米空间,放了张一米五宽的床。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女儿的出生日期和车库租约的签订日期正好相差10个月,她觉得女儿“是和书店一起来到的”,便把女儿的乳名定为“樟樟”。她更换了书店的布局,腾出一半空间作为女儿的活动区,围上护栏、铺上爬行垫,一边工作一边育儿。

2012年夏天,一家人搬出书店,另租了间月租三百元的车库住。当时有纪录片导演要来拍摄,英紫觉得,应该呈现“一个纯粹的书店”,而不是一个充满居住和育儿痕迹的空间,“看上去很寒酸”。

那两年,她感到书店店主和母亲这两个身份变得难以共存。书店的人流一直很稀,网店的收入也越来越少。她尝试组织书友活动提振生意,却屡屡因为女儿受阻:“她会走路了,就不可能待在固定的范围里了。”

她一度放弃了书店,带着女儿回到老家。“人生半径又变得特别小,又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了。”半年后,她又将转让出去的书店接了回来。“我还是需要书店。”

线下售书的价格劣势越来越大,她想过很多办法为书店“续命”:频繁组织活动、在店里售卖简餐、用甜品副业的收入交书店的房租、接受几位书友的众筹(回报是共享门锁密码,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使用书店)……

疫情时,她和丈夫对于书店的去留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丈夫希望一家人回老家生活,但她坚持留在宁波、保住书店,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我走进书店时,一对母子正坐在沙发原本的位置,配着音乐朗诵《再别康桥》,英紫则把手机夹在三脚架上,为他们录制视频。

书店重启后,英紫发起了“废墟上读诗”的活动。灵感源自她清理书店时的一次兴之所至,当时她正迷茫着从何下手,波兰女作家辛波斯卡的诗集恰好进入视线,她本能地从书架上抽出来,翻到那首最爱的《种种可能》读了起来。似乎有一点点力量注入身体,于是她又找到几本诗集,在书店的各个角落,一首接一首地读,直到深夜。

图片英紫在废墟上读诗

“你不应该躲避”

和母亲共读《再别康桥》的男孩临走时被长桌上的油画吸引了,他照着一幅以草地和几棵小树为前景的雪山图,借书店的铅笔飞速完成了自己的简笔画。

英紫趁机向这对母子介绍,店里的三十几幅画都是本地的孤独症孩子所作。不少孤独症孩子18岁后无处可去,附近有个星宝中心,工作日会组织各种活动,让他们有事可做。“但除了这种地方,他们和我们普通人接触的机会还是很少。”

很早就有网友提醒英紫,可以参考去年夏天起火的杭州梦蝶书店,办一场“幸存”展览。她想了想,不如在废墟上办场迷你的孤独症画展。

她去星宝中心挑了画、拿了宣传册,又打印了孤独症的简介,和睿睿的那些写写画画一起贴在门口的旧书架上。“作为一场展览,依然是单薄得不成样子。”她自嘲道。

图片睿睿在书店的写写画画被展出,图中有她记录的与英紫收养的流浪猫馒头的互动

发布画展的海报时,她对自己写道:“能量不足时,你不应该躲避,你可以呼吁更多人一起关注孤独症。有更多人给他们理解与陪伴时,当你想退后一步,也不必自责。”

我问她,展览办了一个月,来过的人有多少?她说,顶多一百人,很多人不会仔细去看,但会好奇为什么摆了这么多画,她便以此为契机,和他们聊了聊自己所了解的孤独症。她还上架了一些画,打算将卖画的钱通过星宝中心转交给作者。但最终只有一位来开读书会的诗人朋友表达了购买意愿,英紫自己把画买了下来,送给了对方。

图片孤独症孩子的画作在书店展出

“其实我这个(展览)的影响很小,但我做了我能做的。”

前往宁波前,我请冯东帮忙询问睿睿是否愿意和我聊聊,睿睿同意了。冯东带我到慈善商店与她见面,她正埋首于《小鲤鱼跳龙门》的绘本,将其中一些词反复抄在本子上,和我打过招呼后,她的注意力立刻回归这项“作业”。

我提起英紫的书店,她说:“现在书店着火了。”至于火灾当天的情形,她说:“着火的那天我走出去了。”看上去,火灾似乎没有对她造成明显的心理创伤。后来我问:“你喜欢那个书店吗?”她说喜欢。

她的自言自语比回答更多,时而重复一长串路名(冯东解释,那是她儿时从家到姥姥家经过的路),时而讲起认识的长辈。或许是想起我可能要写关于孤独症的东西,她找出小学时出镜的孤独症宣传片给我看,不过我没能看完全片,她总是随意划动进度条。

次日,我路过另一家新布置好的慈善商店,发现她和其他几人正在大扫除。她负责擦桌椅,看上去确实驾轻就熟,只是会时不时停下来发呆,或者掏出镜子照一照。因为没有梳子,头发总是绑不平整,她气得跺脚。老师立刻跟她说,不要发脾气,头发是你自己解开的对不对?她点点头,几秒钟后便冷静下来。

图片睿睿在打扫慈善商店新店

英紫告诉我,睿睿去年12月来过一次书店,当时书店难得的热闹,同时有6人在场。意外的是,她全程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大家读诗时,她只有过一两次自言自语,我们都没有特意去提醒她,不久她意识到(这样)会影响读诗,便没有再发出声音。”

后来英紫问睿睿,要不要也读首诗?她想了想,从一本唐诗集里挑了首沈佺期的杂诗。读完诗后,大家转去门外聊天,她也跟了过去,坐在旁边安静地听。

英紫想起上一次睿睿在书店“和这么多人共处”时,紧张得不停发出怪声。为了不影响客人,她只好把睿睿带离书店。对比之下,睿睿这次的表现有不小的进步。“我想,还是可以继续让她来的。”

2月中旬,我收到英紫的微信,她和睿睿已约定了新的体验时间。“其实我心里是有点忐忑的。”她说。

三天后,睿睿如约来到书店。“打XX的屁屁”又一次从她口中冒了出来,英紫没有再暗自困惑,“而是问她XX是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表达了,希望她没有特殊原因不要一直重复”。

英紫告诉我,她发现自己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忐忑,反而更轻松了。那天下午,她和睿睿一起将一部分书搬下书架,一摞摞捆好。书店翻新在即,过段时间,店里的书就要暂时转移到别处。

她们将一起迎接书店的重生。

作者 | 沈后 编辑 | 张瑞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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