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工作效率悄然运作家庭，我们的时间为何被颠倒

发布时间：2025-06-18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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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时间的调查与深度访谈，《时间困境》一书的作者发现家庭越来越按照讲究效率的“工作场所”的规则来运转，工作场所却被设计为强调幸福、归属感的“温暖大家庭”，工作与家庭的情感磁场发生逆转。由此，作者深度讨论了关于工作与家庭缘何被颠倒及其产生的社会代价等问题。

在过去，男人们常常逃离家庭去酒吧、钓鱼点、高尔夫球场、台球房，以及甜蜜愉快的工作中。时至今日，阿莫克的女性员工人数占45%，作为其中一员的琳达·艾弗里感觉在家里不堪重负又满腹委屈，所以她也通过工作来逃避。如今，男男女女都可以把没洗的碗、没结果的争吵、哭哭啼啼的小孩、爱发脾气的青少年还有无动于衷的配偶抛诸脑后，尽早赶到上班的地方，大喊一声：“嗨，伙计们，我来了！”

琳达想要在每天下班回家时，得到家人温情的迎接，作为她在车间辛劳一天的犒赏。最不济的，她想要休息，至少一小会儿。但这很难实现，因为比尔在家上他的“第二轮班”期间，会打盹儿，看电视，而不是陪孩子。比尔在家的“轮班”越懈怠，琳达在家就越感到自己被剥夺了休息的机会。回家时孩子们越焦躁，房子越凌乱，琳达就越觉得自己是回来还债，以补偿之前的离开。

每个周六的清晨，当琳达和孩子们还在家里酣然大睡时，比尔就起床，把钓鱼竿还有半打啤酒放进他的老福特卡车，爬进驾驶位，“我把门砰地甩上，轰轰轰，我要出发了！我觉得这时间是我挣得的。”

不管是琳达还是比尔，都觉得他们需要时间“下班”，去放松，去玩一玩，去感受自由，但他们的分歧在于为什么是比尔比琳达更需要喘口气。比尔爬上卡车享受了他的自由时光，这让琳达恼火，因为她觉得这是以她的时间为代价的。很大程度上，为了平息愤懑，琳达抓住了她眼中的“自由时光”——在工作中。

依照目前的状况，琳达和比尔都不想多待在家里。不管他们脑海中的“家”和“工作”该是何样，艾弗里一家都没有觉得家是避风港，也没有觉得工作是无情的世界。

琳达在哪里最放松？与在家相比，在车间的工休时，她更多地谈笑风生、开怀大笑。她每天从下午三点上班到晚上十一点，下班的时间没法和同在花鹿镇工作的妈妈还有姐姐同步，也没法与亲近的朋友或者邻居同步。但即使能够同步，她也会觉得自己社会生活的真正重心在车间，而不是邻里。在工作中，她找到了曾经可能在家里才有的那种社会生活。在工作中，她也找到了那种身处一个生机勃勃的、更大范围的、持续发展的社群之中的感觉。琳达告诉我，在紧要关头她愿意为了家庭牺牲一切。但与此同时，在每天打仗般的生活中，她最想参与的“急事”，都是在工厂里遇到的事，它们考验她，但没有耗尽她。坦白地讲，那里的生活更有趣。

琳达和比尔·艾弗里夫妇如何嵌入美国家庭和工作生活的更大图景中？心理学家里德·拉森和同事们研究了55个家有五至八年级孩子的芝加哥家庭，调查父母双方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体验。在这些家庭里，母亲有的在家照顾孩子，有的做兼职，也有的全职工作，而所有的父亲都全职工作。所有参与者都需要佩戴一周的寻呼机，每当研究团队呼叫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写下当时的感受，“高兴—不高兴，愉悦—烦躁，和善—愤怒”。研究者发现在一周里父亲和母亲所报告的情绪状态的范围相似。但是父亲们在家报告的“正面情绪状态”更多；而母亲们在工作中报告的“正面情绪状态”更多。每个社会阶层都是如此。如同比尔，父亲们在家里更放松；而母亲们，则如同琳达，要做更多的家务。

拉森指出：“因为女性要不断地随时回应其他家庭成员的需求，她们在家里不会像男性那样感到轻松。”妻子比丈夫情绪更好的时候通常是在吃东西或者举家外出的时候。她们情绪更差的时候通常是在做“和孩子相关的活动”或者“社交”的时候。拉森发现，男性和女性感到最轻松的，都是在做那些更少觉得是自己的义务的事情的时候。对女性来说，这就是第一轮班——工作；对男性来说，就是第二轮班——家里。

一项对职场母亲的最新研究有另一个重要发现。比起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家里的难题给女性所带来的烦恼更为深远。研究发现家庭压力严重影响女性——她们常常会因此抑郁或罹患疾病，在工作压力更大时也是如此。对女性而言，关于压力的现有研究并不支持“家是避风港，工作是战场”这一通俗观点。研究者们纷纷发现，不管她们多么忙乱，拥有有酬工作的女性都比没有工作的更少抑郁，自我评价更高，也对生活更满意。一项研究还指出一个看似荒谬的发现，职场女性比家庭主妇在家里感觉更有价值。

总之，职场女性比家庭主妇拥有更高的身体和精神健康水平，这并不是因为只有健康的女性才会出去工作。心理学家格拉斯·巴鲁克认为，有酬工作“提供了很多益处，包括挑战、控制、结构、正面反馈、自尊……还有社会关系”。比如，里德·拉森的研究发现，尽管女性并没有比男性更容易认为同事亲切友好，但一旦女性进行了友好的交往，她们的精神更容易得到鼓舞。

就像巴鲁克所引用的一名女性所言：“工作之于女人，就像妻子之于男人。”

对于琳达·艾弗里来说，自我满足、身体健康、精神焕发与工作密不可分。她评论道，她真心自我感觉不错的时候主要都在工作中。作为主管，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在帮助别人，而受助于她的人也深表感激。

通常，工作中建立的关系似乎更可控。琳达·艾弗里在工作中帮助的“孩子们”更年长，也比她的孩子更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问题。她工作的车间整洁怡人。她认识她所管理的生产线上的每个人。事实上大家都互相认识，其中有一些还是亲戚、夫妻或者——这么说有点奇怪——前配偶。一个同事恨恨地抱怨，她丈夫的前妻的好朋友也在车间里，总是盯着看她加了多少班，好替这位前妻拿出充分的理由让她丈夫多照看孩子。员工们有时候也会把这些在家里产生的敌意带到工作场所。然而尽管通常人们假设工作中建立的关系比较有限，但有意义的友情常常会生根发芽。当琳达·艾弗里下班后跟同事们一起在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啤酒，八卦一下盯着新妻子加了多少班的这个“间谍”时，她就是在和真正的朋友们在一起。

阿莫克会有规律地强化这种同事之间家人般的纽带，举办嘉奖仪式来表彰特别的员工或完全自我管理的生产团队。公司会在工厂里装饰一个部门，提供食物和饮料。生产团队也会定期聚会。阿莫克的礼堂总是忙着用来表彰员工们的最新成绩。这样的嘉奖午餐会、部门聚会，还有特别设计的文职人员和车间工人交换生日礼物的活动，都是相当常见的工作日活动。

在白领的办公室里，阿莫克甚至更愿意去推动这种情感文化，以此来促发人们拿出最好的工作状态。在公司的中层和高层中，员工们会阶段性地受邀参加关于职场人际关系的“职业发展研讨会”。阿莫克人际关系文化的重头戏就是CEO的一个关于“愿景”的演讲，演讲题目是《珍视个体》，这个信念在很多演讲中被重复，在公司手册中被铭记，在公司的整个上游被极严肃地讨论。这个信念的核心是关于尊重他人的老生常谈。阿莫克延续了一个过去的商业口号（客户永远是对的），在新时代把它重塑为“珍视内在的客户”，它向员工们发出了这样的倡议，意思是：像对待阿莫克的客户那样礼貌而周到地对待你的同事。“珍视内在的客户”把“取悦好客户”的口号延伸到了同事的范围。不要只是和同事一起工作，要取悦他们。

“员工赋能”“重视多样性”和“工作—家庭平衡”——这些时髦话也都论及了工作生活的精神层面。尽管终极的关联是经济收入，这样的规劝和随之而来的政策让员工们觉得公司在关心人，而不是钱。在很多方面，工作场所都看起来是一个温和的社会工程，员工们来到这里感觉到被赏识、奖赏和喜欢。在另一方面，会有多少嘉奖仪式在家里举行？谁会珍视那里的内在客户？

在阿莫克工作了三十年后，比尔·艾弗里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胜任这份工作，公司的荣誉奖牌可以证明。但当他的小女儿卷进了他的渔具，他冲她大发脾气，然后女儿开始尖叫的时候，他面对着她狂躁的大喊感到无能为力——那里没有人帮助他。当他那十几岁的继女一次次地提醒他，她并没有把他看成一个值得尊敬的父辈，而是一个跟她抢妈妈的幼稚鬼时，他感到被羞辱了。在这些时刻，他必须抵挡住想要拿起威士忌的冲动，虽然他五年前就已经戒掉了。

我访谈过的另外一些父亲对这样的感受要少一些坦率和自我批评。但他们总是会用这样或那样的不同方式来表达，他们在工作的时候会比在家更感到自信，认为能“把事情搞定”。

如果家庭能够赋予它的成员什么东西，我们认为肯定是一种从属于一个不断前进的社群的归属感。在它所装置的团体图景中，资本主义重新发现了其中的共同联系并且利用这些联系建立了新的资本主义版本。许多阿莫克员工温暖、幸福又认真地描述自己“属于阿莫克大家庭”，随处可见这种归属的象征物。同时一些已婚的人就被免除了结婚戒指所附带的责任，人们骄傲地佩戴着他们的“全面质量管理”识别码或穿着他们“最佳表现团队”的T恤，彰显着他们和公司对彼此的忠诚。在我的访谈中，我很少听到人们谈论扩展家庭在节日欢聚一堂，却看到人们一年到头时不时地、成群结队地参加公司资助的常规聚会。

在这种家庭和工作的新状态下，疲惫的父母会做怎样的选择？从一个充满没有结果的争吵、没洗的碗筷的世界，逃到一个秩序井然、氛围和谐并且设法让人愉悦的工作场所里去。在家庭和工作场所背后的情感磁场发生了逆转。事实上，这种逆转上演了许多版本，有些影响则更为深远。有些人发现工作可以让家庭里的情感纠纷得以喘息。另一些则完全和工作成为伴侣，向工作投射了本应为家庭保留的情感价值，而在家里却迟疑着不愿意向所爱的人敞开心扉。琳达和比尔的情形虽然还不至于如此，但也足够令人烦恼了，而这样的情形绝不只属于一小部分家庭。总体来说，这样的“逆转”是五分之一的阿莫克家庭的主导模式，并在一半的阿莫克家庭中是主旋律。

我们也许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注定要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现代生活的趋势。无疑，很少有人或者在工作中，或者在家中感到完全安逸。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大量的裁员浪潮让即使在看起来最稳定的工作岗位上的劳动者内心中的安全感也有所降低。同时上升的离婚率又降低了他们对家庭的安全感。尽管琳达和比尔都觉得他们的婚姻很稳固，但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换伴侣的次数要比换工作的次数要多。越来越多的人收到家里的“解雇通知书”，工作也许变成了他们的后盾。

内容选自

[美]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著

夏天、肖索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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