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手工艺劳动教育：连结人与自然的螺旋式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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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当我和其他人一起采集野生大米时，我在以人为中心的身份中忽进忽出。后来，当思考是什么使我有如此特殊的体悟时，我回忆起了以前的手工制作活动。我就地取材制作物品的全部经验，比如做桦树树皮篮子、独木舟、桨和簸扬棒，好像积聚在一起，使我感觉自己是桦树林亲密的一部分。和煦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和叶子，仿佛有双手在缝制一个用我的皮肤做的大树皮簸箕。孩子们在欢笑和玩耍，我通过扎根的地面感受到了一个一个的脚踩出的节奏。啊，这是在秋天，在野生水稻收获的季节，身为白桦林的喜悦。

手工艺劳动教育是古老的实用技艺（practical arts）传统的延续。我在教学研究中也吸收了设计美学教育、环境教育、户外拓展教育、华德福教育、原住民教育的精粹。我总结了诠释和指导手工艺劳动教学的“八大主题向导”（guideposts），希望有助于揭示手工艺劳动对于塑造人与环境多重觉知的重要性。

手工艺劳动连结人与自然

我们有制造美观实用之物的需求和能力，这是最古老、最基本的人类经验，是人类个人和文化群体彰显人之价值的标志。当我们制作一些有用的东西，获得了自我价值感、身体上的确知感（bodily affirmation），以及对有助于良好生活的实用技能的信心。这是一个从大自然中寻找各种材料、塑造材料的形状、转化材料、最后使用完成的作品的过程。材料的物质特性（physical qualities）成 为 土 地 向 我 们 的 物 质 存 在（physical being）传达讯息的过程。

掌握手工艺技能的过程由此成为我们学会关怀土地的过程，即通过地球的身躯 ( 材料的物质性 ) 与我们自己的身躯 ( 身体的物质性 ) 产生互动。完成手工作品的人（使用最小量的电动类工具），就能够把握材料的显著特征，并以此为媒介，去学会照顾土地、倾听土地、向土地学习、跟土地玩耍。例如，把树枝弯曲成树枝箍，可以重拾我们的身体对限度和可持续性的理解，以及其中蕴涵的人和自然之间的最初始的连接。

如今，手工制作所有物品可能是不切实际的，但我认为每个孩子都应该有这样的经验：他们走出去，来到土地上，收集材料，把它们塑造成一些有用的物品；然后使用那个物品。可惜，孩子们的教育中这类经验少之又少。我们大多数人周围的物品都不是自己制作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亲手制作这类物品（尤其是如果我们要从零开始去收集需要塑形的材料时）。我们对制作过程造成的后果已经麻木，因为当我们生产工业产品的时候，对生产过程的评价框架不再是具体的，而是被抽象化了。没有以一切从初始端开始的制作作为参照系，我们渐渐意识不到自己的消费习惯给地球带来的影响。

在传统文化中，人们的生活能力建立在制作各种用品的能力上，而非像今天的文明社会一样，建立在将事物抽象的能力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能在早期教育中，为孩子创造整全的制作经验，未来可以让他们受益匪浅。日后，当他们意欲质疑商品生产中的浪费，对能源消耗产生隐忧时，就拥有了参照系。通过手工制作，我们再次证实自己有能力制作所需的物品，而不需要购买那么多看上去很肤浅、甚至破坏我们的身体健康或心绪安宁的商品。这大概就是一种自我赋能。

手工制作经验能确证我们的身体拥有知识。这些经验鼓励我们留意从“材料的禀赋”（nature of the material）中获得看待人与自然的崭新视角。画笔、电脑键盘、游戏手柄不会鼓励人们将这些东西与生产它们的材料联系起来，人们不会意识到这些材料归根到底来自于大自然，曾经是一棵活生生的树。而当雕刻一块木头时，我们必须关注木材的纹理和纤维。在手工劳动中，一个人需要用自己的身体与植物、动物或矿物 ( 所有手工材料 ) 建立一种关系，这就需要我们的大脑去关注经由身体的知识。

当我们需要做一件物品并想将它做得漂亮时，有意义的学习场景就产生了。当一个人学会制作一件有重要价值的东西时，手工作品中蕴涵的实用性和美观性会让制作者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相比之下，各种展示品的价值是基于某种表现上的受众效果，而不是生活的完满感。还有什么比用你自己的双手创造真正的必需品更有意义的经验呢？当学校里的教育活动需要购买大量材料，而不是就地取材，我们就不经意地抹杀了学习的实践场景。

相反，当学生精心制作了一件手工艺品，这就证明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掌握了具身的知识；他们已经具备了以实际行动直接与大地相遇、与大地互动的能力。他们最终获得自豪和满足，因为制造了人类生活需要的基本物品，而这些物品也是文化的基础。

我曾亲眼目睹手工项目给人带来的自豪感和满足感。有一年夏天，我教了大约 45 名学生如何雕刻他们在营地的第二周将要使用的勺子。在闭幕式上，我让营员们描述他们在营地活动中最精彩的感受。几乎一半的人回答是制作勺子。在学生们对制作勺子的热议和热情中，我们见证了他们与大地建立的互惠互利关系。学生热爱自己身体拥有的才能，也感恩一棵树的赐予。这两者都在勺子上体现出来，而勺子得到赞美、得到善用。

在手工劳动过程中，人与自然的相遇、互动和互惠交织在一起，从而滋养人们与大自然更加深刻的关系。我将这种手工过程形容为一条螺旋式的、向内学习的路径，使我们逐渐体认人与自然的融洽关系（注意图 1 中的连结关系应该与图 2 中的八大主题叠加在一起）。

手工艺教育中的八大主题向导

对于每个主题，我都以简短的定义加以概括，然后提出一系列启发式的问题，帮助教育者探索每个主题下的教学机遇和环境意识的层次。这些问题旨在探究我们在与大地互动中的生态、精神、道德、伦理、身心合一等方面的多重觉知。在具体教学经验中，选择什么样的问题来探索，取决于参与者的特点或所选择的具体手工制作活动。例如，在动作共鸣（resonance of motion）这一主题中，当学生缝东西时，我可能会以不同速度摇动摇铃，然后问他们这如何影响他们的体验。

一次手工学习的机会可能不涉及所有主题。但是，这个整体框架有助于我们意识到哪些主题是缺席的，从而帮助我们在设计手工劳动课程教学时关注对特定主题的涵括。比如，学习去哪里寻找材料，如何可持续地采集材料，这往往是手工制作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使我们与土地直接接触。理想情况下，参与者应该有制作不同物品的经验，这涉及到处理不同的本地材料（也就是植物、动物和矿物材料）。这会鼓励他们更加强烈地体验到，当他们身体力行参与各种手工活动时，会越来越深入地与整个环境建立连结。

（一）缘起：是什么促使我们考虑是否制作一件物品？

人类对制造的想象力或对某物品的需要，是否意味着制造是理所当然的？谁有权力决定要制作什么？这一决定权又是如何形成的？谁应该监控制作出来的物品造成的后果，并将其情况公之于众？如果一件物品的制作有益于某个人，但是对一个群体有害（例如，一个人画了一幅清澈的水的场景，他是否知道生产水的过程和所需清洁溶剂会导致所有人面临水污染？），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决断？是否仍然为制造过程辩护？

在决定是否着手制造某件东西时，我们如何学会关注、描述和检验这个决策过程中的相关知识？例如，一些文化要求一个人在获得许可后才能制造或拥有这样的手工制品。这种许可可能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这取决于文化传统，例如行会入会仪式或者梦境授意。在我们决定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制造某件东西时，我们的文化是否鼓励我们考虑其他价值因素（例如生态或经济价值）？我们制造东西的技术能力是否与伦理发展相匹配？

（二）寻找：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寻找合适的手工材料的经验

为了寻找到合适的手工材料，我们必须注意当地地形的哪些特点（比如海拔、土壤条件、天气、季节）？如果材料是从商店买来的包装好的成品，我们错过了对材料哪些方面的了解？当我们定期走访一片土地，去寻找材料时，我们能怎样增进对一个地方的了解？

经常到一个地方去寻访可供手作的材料，是否会提升我们的好管家意识，或者可持续地采集材料的实践意识 ? 是什么塑造了我们对产权关系的认知 ? 我们真的认为人对土地、树木、动物掌握着所有权吗 ? 购买手工制作材料如何助长了一切都是商品的观念 ? 材料上的价格标签会影响材料在我们心里的价值吗 ? 采购的难易程度如何影响材料在我们心里的价值和最终我们对材料的爱护与否？

（三）获取：获得手工材料实际上是采集另一种生命形式，这涉及何种方法和对大自然馈赠的感激

我们认为自己获得的植物、动物和矿物材料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获取材料的直接经验是否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对材料的依赖性？对材料生命性的认识如何影响我们的获取方法？例如，我们是否会用从我们自己身体上截下四肢的方式从树上砍下一根树枝呢？

我们能用语言来表达我们承认材料具有觉知吗？例如，像为一个人唱一首歌或者祈祷那样。收获材料那一刻的仪式和感恩是如何表达的？亲自采集材料的经验如何、为何能改变我们的消费习惯 ? 有什么样的传统或者做法影响我们如何从一个地方可持续地收获材料的观念？

例如，我们是否有一位长者根据她 / 他长期的传统采集活动来指导我们的采集实践？还是我们已经习惯于只遵循电脑打印出来的“科学”教程？这些教程是否给出了类似于“材料的获取必须有限度”的提示？

（四）动作共鸣：在制作某物过程中对重复时刻的感知

在手工制作中的重复动作体验，我们是将其视为无聊乏味的任务，还是内省的时刻，即让我们的身体慢下来，由此增进我们的理解 ? 我们是否寻求重复动作来舒缓我们忙碌的头脑，或回忆另一个世界舒缓、摇曳和放松的状态，例如海滩上的涟漪？我们的手是否已经得到刺激和锻炼，能够懂得在处理不同的手工艺材料时嵌入的感觉、纹理和节奏（比如，雕刻硬木和软木的差异）?

（五）制作：参与手工艺作品的构思和塑造过程

手工制作的成果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总体蓝图中的概念或材料本身的禀赋的影响？如何鼓励我们去倾听材料？我们的手能感受到什么？材料的身体和我们自己身体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例如，当我们弯曲树枝时，我们的身体和树枝的身体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我们如何看待材料的局限性和潜力？手工作品使用场景的情况如何影响作品最终呈现的特性？例如，雪地靴的传统设计是否因当地典型雪况和地形的具体地方知识而有所不同？

（六）实用 / 使用：平衡在美观和实用之间的独特因素

做出来的物品是否只用作装饰、展示或被人观赏，还是将继续让人融入到环境活动中？例如，与一只真实的桨或一艘独木舟相比，一艘独木舟的图片区别在哪里？两者对于启发我们对驾驭独木舟、独木舟本身和水文等的理解，有何不同？

（七）社区庆祝：通过我们制作的物品和制作它们的能力，我们以特有的文化方式表达对土地的依赖和连结

人们使用精心制作的物品举行传统庆典，或者在庆典中崇尚这些器物。我们对这些传统庆祝活动了解多少？例如，盖尔人（Gaelic）把布匹从织布机卸下时唱的歌曲，霍皮人（Hopi）的篮子舞、林地土著文化的雪鞋舞和击鼓舞。在庆典仪式中使用手工品如何加深仪式的意旨？以一件手工作品或一件商品做礼物，两者有何区别？

（八）回馈：我们采取诸种行动，表达我们对万物参与地球生命循环的理解

我们如何看待手工制作过程中剩下的材料？比如说，我们是把它当资源、废料还是残余物？我们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处置手工制作的余料的依据是什么( 例如，是放在垃圾场、排水沟、原产地，还是回收站 ) ？怎样让我们更加积极地思考处理剩余物的方式？怎样让我们更加自觉地成为材料来源地的环境好管家？

在机械化制品唾手可得的时代，我们能在手工艺劳动中恢复并肯定一种身体感，以及双手的时间感或节奏感。手工劳动实践根植于人类为生存而制作必需品的漫长历史中。我们制作这些生存必需品的过程塑造了我们对万物的认知 , 以及我们与万物的关系。在手工劳动中，我们重新体验人与万物相遇的古代智慧。

本文描述了手工教育的八大主题向导，以及基于与大自然相遇、互动和互惠的手工制作的重要性。作为教育者，我们身体力行地用手工制作展现自己的知识，这就是最好的教育。通过手工艺劳动教育，我们可以开创这样一种实践的天地，让我们关心自然环境，扩展我们对万物的觉知，和它们建立更深层的关联。这些经验将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们印证了我们如何构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手工艺劳动为自然和文化的联姻提供了美丽的见证。

（本文作者单位系加拿大女王大学教育学部）

（本文编译者系浙江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吴娟红 浙江外国语学院国际文化传播系 汪明杰）

（本文原载于《上海教育》杂志2022年3月10日出版，版权所有，更多内容，请参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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